薛成璧的生辰在冬至之后,除夕之前,在大雪纷飞之中。

    就在明日。

    吃完暖锅后,周瑭列出了十几种礼物,都不满意。

    前世他从来没有给女孩送过礼物,也不了解女孩最喜欢什么样的生辰礼。

    他灵机一动,打算在学堂午休后,去询问景旭扬。

    其实除了结局以外,《臣》里的景旭扬是个名副其实的“妇女之友”。他有五个嫡亲姐妹,非常擅长和女孩子交朋友,也会投其所好。

    “生辰礼么……”

    景旭扬狐狸眼眯起,促狭地瞥了一眼小团团。

    “昨日还污蔑我是流氓,今日怎么找我参谋起送小娘子的礼物了?就不怕我在礼物里动不干净的手脚?”

    “你敢!”周瑭竖起小眉毛,“我一下都不会让你碰到生辰礼,我要自己做!”

    小兔子容易炸毛,景旭扬不逗他了,笑道:“我家姐妹们都喜欢首饰、笔墨、香囊之类的。”

    “首饰暂且用不上,笔墨会让她想起手……那就送香囊好了。”周瑭思索,“可是普通的香囊,配得上做她的生辰礼吗?”

    “那就再加上一些独特的美好寓意。”景旭扬给出了靠谱的建议,“有什么香料,能勾起你们之间特别的回忆?或者有什么绣样,代表了你对她的特殊祝福?”

    周瑭想了想,眼睛慢慢点亮。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景旭扬笑眯眯的,“我帮了你大忙,还不快谢谢我?”

    周瑭实在不想和欺负公主的人道谢。

    但念在景旭扬还是个小少年,还没犯下滔天大罪,周瑭勉为其难地嗫嚅了句“谢谢”,然后心里飞快呸掉。

    景旭扬乐不可支。

    他瞥了一眼刚才薛成璧站过的位置,那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景旭扬摸了摸颈侧,昨日那被人架刀在脖子上的不适感,这才散去了不少。

    周瑭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

    却只看到了雪地里的一对脚印,还有一把掉落的油纸伞。

    “这把伞,好像在哪里见过?”周瑭疑惑歪头。

    算了,先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

    他兴冲冲地跑到学堂院落外,探头探脑半晌,问小婢女道:“二表兄来接我了吗?”

    小婢女摇头。

    周瑭有些失落。

    昨日的生辰宴肯定勾起了主角不好的回忆。

    只希望他做的生辰礼,能让薛成璧重新开心起来。

    周瑭给自己打气。

    “就剩一天了,还要完成先生的功课,得加把劲儿呀!”

    薛成璧很清楚,自己精神状态的异常变化,并不是因为那碗长寿面,或是周瑭惹了他什么。

    是因为他又病了。

    病得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康太医暗示过他,狂症并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疯病。

    现在的他头脑迟钝,情绪沉郁,完全丧失了行动力,和狂症相比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明知是精神上的幻觉,却泥足深陷,无法拔出。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

    第一次惊醒,他做了父亲打断他右手的梦,手骨疼痛欲裂,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第二次惊醒,他眼睁睁看着周瑭离他而去,一手牵着老夫人,一手牵着一个笑容阳光的少年,回头望他的目光恐惧又嫌恶。

    第三次惊醒是更远的记忆——阿娘封了门窗,烧了许多盆木炭。他头晕,阿娘轻柔地哄他说,睡一觉就都好了。

    温暖如春的厢房里,他做了许多美梦,好不容易从濒死中醒过来,推开了窗牖。阿娘却踉踉跄跄爬过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让你舒舒服服地死,你怎么就不肯听话!”

    “阿娘,我疼……”

    “我不是你娘!你和他一样,都是疯子、恶鬼!!凭什么、凭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薛成璧眉头微动,又嗅到了烧炭的味道。

    他勉力睁开眼,看到邹姨娘生了炭火,火盆上有一口旧锅,锅里的水渐渐沸腾。

    “怎么又唤我阿娘?”她埋怨又怯畏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阿娘,要叫邹姨娘。”

    薛成璧躺着,没有出声。

    邹姨娘本也不想与他搭话。

    她在他眼前,将发酵好的面团按瘪,拉扯成细长的面条,将面条放入锅里的沸水中。

    动作细致温柔,眼眸中饱含爱意,像一名真正的母亲。

    她在为她的孩子煮长寿面。

    薛成璧恍然发觉,自己又睡过了一天一夜。

    而今天,是“他”的生辰。

    周瑭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生辰礼”。

    “什么生辰礼,都魔怔了!”郑嬷嬷心疼地骂他,“还有那方老先生也是,别管什么大儒,给五岁小娃娃留那么多课业,就是心眼儿坏!”

    周瑭腾地从罗汉床上弹起来。

    “我的香囊绣好了吗?”他鼻子囔囔的。

    “别起那么快,你还病着呢。”郑嬷嬷苦口婆心道,“你这娃儿,夜半偷偷爬起来绣东西,也不懂得叫醒我。我好歹能给你添衣服、烧手炉,好歹不会让你冻出病来啊。”

    “我的香囊……”周瑭眨巴眨巴杏眼,小声恳求。

    “喏,在这儿呢。”郑嬷嬷把完好的香囊递给他。

    视线触及到香囊上的绣样时,她露出被辣了眼睛的神色,犹疑道:“好闻是好闻。可是瑭儿,这种奇怪的绣样……你当真要把它送给薛二公子当生辰礼吗?他会喜欢吗?”

    周瑭笑盈盈道:“绣样有寓意,是我对二表兄的专属祝福!”

    “小心思忒多。”郑嬷嬷笑骂他。

    周瑭瞧了眼窗外的夜色,疑道:“今夜还没过去么?可我感觉睡了好久啊。”

    “错啦。”郑嬷嬷道,“你已经把整个白天都睡过去了。学堂那边老夫人帮你告了假,你同窗……诶,你去哪?”

    话音未落,周瑭已经脚踏轻功,飞出了窗牖。

    黑压压的雪夜深处,传来更鼓阵阵。

    “咚!——咚!咚!”

    三更已过。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错过主角的生辰了!

    风雪笼罩了清平院。

    长寿面出锅,纤细晶莹的面条散发着谷物的清香。

    薛成璧近两日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咬出的血迹斑驳枯涸。

    他饥肠辘辘,却不想吃任何东西。

    邹姨娘盛好长寿面,端放在薛成璧面前的桌几上。

    她跪在床榻下的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愿我儿暖衣饱食,安乐无忧……阿娘盼泪眼望穿天地,唯乞与你相伴而行。”

    祈愿的声音很小,小到薛成璧听不到。

    他漠然望着面碗上的缥缈的白雾,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淹没在煤炭气里的夜晚,屋里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邹姨娘祈愿完毕,端走了面碗。

    然后当着薛成璧的面,将长寿面尽数泼在了空地上。

    “吃吧,吃得饱饱的。长长久久,福寿安康……”

    眉目慈爱的母亲对着空气轻声劝慰,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床榻上的少年一眼。

    薛成璧慢慢阖上了眼眸。

    每年诞辰,邹姨娘都会给她的孩子煮一碗长寿面。

    不过从来不是给他的。

    他想,要是那年他在美梦里没有醒来,就那么永远沉眠,该有多好。

    梦里他不是一个人,有严厉而祥和的父亲,有温柔疼爱他的娘亲,还有喜欢吃梅花酥的小孩。

    手指麻木地痛。

    薛成璧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摸索到了枕下的木匕首。

    锋利的刀刃紧攥在掌心里,鲜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不、不行,小孩害怕见血。

    他松开了刀刃。

    他努力回想能减轻痛苦的事,想起信上说,周瑭今天要给他一个惊喜。

    雪片沙沙撞在窗纸上,寒风呼啸声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扣响窗牖。

    油灯上的火光微微摇曳,亮莹莹的,落在了薛成璧眼中。

    他赤足落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使劲推开了窗牖。

    冷风裹挟着雪片冲入屋内,刮在他脸上,刀割般的疼。

    窗外漆黑混沌,无边无际。

    什么人也没有。

    ……周瑭不会来了。

    油灯里的火光颤了颤,倏然熄灭。

    漆黑的夜色涌入,蚕食屋内的一切。

    薛成璧缓缓滑落在地。

    他仿佛溺在冰冷的湖底,呼吸被剥夺,神志被冰封。

    想要抓住什么人的奢望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副僵硬腐烂的尸骨,不能动,只有下沉,无尽的下沉……

    “呵啾!”

    小孩子的喷嚏声响起,吵醒了被黑暗侵蚀的尸骨。

    薛成璧凝固的眼珠颤了一下。

    周瑭脸蛋冻得微红,双手捧着一只小香囊,甜甜笑着呈到他面前。

    “阿兄生辰快乐呀!”

    “……啊。”

    孩子小小惊呼一声。

    薛成璧已然倾身,紧紧抱住了他。

    寒风卷地,雪落霏霏。

    他抱住了他在人间最后一丝温暖。

    薛成璧浑身都被烫得微颤,像渴望拥抱盛夏的雪花,绝望又贪婪,灼烧到融化消失都在所不惜。

    力道不会让人疼,却也不容逃离。

    周瑭呆呆的。

    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公主正在拥抱自己,霎时间脸蛋上燃起朵朵红云。

    手脚无措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睛转成了蚊香,脑子也蒸成了糊糊,只会傻傻循环“她抱我了她抱我了……”

    第一次拥抱他了。

    半晌他才记起来要呼吸,顿时嗅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

    周瑭脑海一清。

    “你…你受伤了吗?”

    黑暗里,薛成璧没有回应。

    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轻微的颤抖,或许会被误认为死去的尸骸。

    周瑭的后背微微濡湿。

    对方的手掌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鲜血渐渐浸透棉袄,沾到他背后的肌肤时,已经变得冰凉。

    周瑭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这里好黑,我看不清你。”他有些害怕,“我可以把灯点上吗?”

    薛成璧没发出声音。

    “那火盆呢?”周瑭又问。

    正当他以为对方依旧不会作答时,一个沙哑的少年音传来:“不要点灯。”

    薛成璧回答了他上一句。

    好像就连一个简单的观点,他都要努力许久才能说出口。

    不过好歹是终于回应了。

    吓到炸毛的小兔子被安抚住了,缓缓垂下了耳朵。

    “不点灯就不点。”周瑭很好说话地道。

    风雪呼啸着灌入室内,漆黑的夜里,他捧着小香囊,软软窝在小少年怀里,悠悠哼唱着生日祝福歌。

    歌声渐渐填满了空寂,风雪变得宁静。

    薛成璧睫羽微微一动。

    他嗅到了梅花香。

    “好闻吗?”周瑭笑盈盈地说,“我特地选的香,梅花凌霜傲雪,好闻又好看,是不是很像你呀?”

    即便没人理他,也破坏不了他聊天的好兴致。

    小嘴叭叭的,活泼却不吵闹。

    直到一个喷嚏打断了他,紧接着是一连串“呵啾呵啾呵啾”。

    周瑭吸了吸鼻子,头晕乎乎的。

    好冷啊。

    没有火盆取暖,孩子在瑟瑟发抖。

    薛成璧的手指颤动一下,缓缓握拳,用力松开了他。

    周瑭微讶。

    薛成璧支起身,一步一步朝火盆走去。骨骼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被冻僵的骷髅。

    几下打火石的撞击声之后,室内燃起了一隅暖光。

    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薛成璧的脸。

    周瑭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和干裂带血的嘴唇。

    薛成璧迅速退回到黑暗中,关好了窗牖。

    然后倒回床榻,脸朝里,藏在阴影里。

    窗子关紧后,火焰的暖意渐渐升腾。

    周瑭暖和多了。

    他摸了摸背后的濡湿,嗅到了指腹上的铁锈味。

    昏暗的火光下,地上滴溅着大朵大朵血花,靠近床榻那边还有更多,血腥味萦绕在薛成璧周身,浓郁不散。

    周瑭生理性地腿软。

    主角不许他点灯,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把小香囊捂在鼻间,使劲嗅了几口梅花香,视线避开有血的地方,爬上床榻,爬到薛成璧身边。

    “是怎么弄伤的?”周瑭轻声问。

    等了一会儿,薛成璧才回答他:“……不小心。”

    “有好好包扎吗?”

    薛成璧沉默。

    “我去叫人来帮你。”

    然而就在周瑭要下榻的时候,薛成璧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许他离开。

    小少年垂着眼睛,蝶翅似的睫羽微微颤动。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孤独又脆弱。

    周瑭想起了小时候刚刚经历车祸的自己。

    突然间失去双亲,害怕独自入睡,但只要身边躺着妈妈送他的小玩偶,就会安下心来。

    他把小香囊举到薛成璧眼前,笑着摇了摇。

    “二表兄知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吗?”

    薛成璧的视线追随着梅花香,缓缓移到了香囊上。

    香囊上绣着很奇怪的图案:墨绿色的椭球,绿球上生满了尖锐的刺,猛地一看,眼睛都会被扎痛。

    有种特立独行的丑萌。

    薛成璧徐徐眨了眨眼。

    “喜欢吗?”周瑭眉眼弯弯,“你可能没见过这种植物——它叫仙人球。”

    “它们生长在沙漠里,那里一年四季炎热干燥,其他植物都没法生存。但仙人球有强壮的根茎,坚韧的皮,还有尖锐的铠甲,顽强地在沙漠里活了下去。”

    周瑭声音又轻又柔,像在给小女孩讲睡前故事。

    “仙人球在炎夏里生长,梅花在寒冬里盛放。这只香囊送给你当生辰礼,希望它能带给你跨越严寒酷暑的力量。”

    他轻轻把小香囊放在了薛成璧的心口上。

    “无论你受伤,生病,还是疲倦,它都会陪着你。”

    “度过寒冬,度过炎夏。”

    “当然啦——我也会陪着你呀。”

    孩子笑容恬静温暖,好像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香囊还留着他的体温,丝丝缕缕蔓延进薛成璧的心口。

    僵冷的心脏重新跳跃起来。

    “伤…不严重。”他努力发出声音,“我会自己处理。”

    薛成璧一点点松开了周瑭的衣角。

    然后将手放在了心口的香囊上,慢慢攥紧。

    “回去吧。你明早还要去进学。”

    “那二表兄会来送我吗?”周瑭目露期待。

    “嗯。”

    “一言为定!”周瑭眼里盈满暖暖的笑意,“我相信你。”

    孩子离开后,薛成璧认真包扎好了伤口。

    这双手常年裹着缠着绷带,绷带下密布的道道划伤,其实多半来自他自己。

    他偶尔会着迷地抚摸锋利的物品,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在自己手上划出了血痕。

    疼痛,却轻松愉悦。

    或许早在他第一次生起自残的念头时,他就病了。

    而这一次的爆发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还有除了狂症以外的另一种疯病——以毁灭自己为冲动的“郁症”。

    薛成璧紧攥着梅花香囊,阖上眼,咬牙抵抗。

    不能就此毁灭。

    孩子对他的好,他还没有偿清。

    薛成璧珍而重之地把梅花香囊藏在了心口处的衣襟里,然后握起横刀,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次挥刀的动作上。

    刀锋所向,斩杀一切妄图溺毙他的黑暗念头。

    他能挺过去。

    周瑭相信他,他决不能让孩子失望。

    翌日清晨风雪停歇,澄空明净,侯府上下白雪皑皑。

    薛成璧踏着积雪,如期候在了云蒸院门口。

    他肤色苍白,眼下略有青影。瞳仁像封在冰湖里的琥珀,冷凝而克制。

    “二表兄!”

    周瑭雀跃地扑过来,伸出小手,想要他牵牵。

    他本来以为薛成璧会像以往一样拒绝他的亲近,所以举了一小会儿就要放下。

    没想到正要收回手的时候,薛成璧却缓缓抬起了手。

    比他大一圈的手掌,轻轻地拢住孩子的小肉手。

    凉凉的,很舒服。

    周瑭瞪圆杏眼,仰头呆呆望他,脸蛋染上了粉扑扑的桃色。

    “走吧。”薛成璧语声淡淡。

    “好诶!”

    周瑭特别高兴,走路蹦蹦跳跳。

    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唱歌。

    他转过脸,看到薛成璧的腰间系着一条朴素陈旧的衣带,挂着一柄黑沉沉的横刀。

    却唯独没有佩戴他送的梅花香囊。

    周瑭想起了郑嬷嬷看到香囊后惨不忍睹的表情。

    “二表兄不喜欢我送的香囊吗?”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绣得太丑了……”

    “尚可。”薛成璧对他的针线活还是不冷不热的评价,“只是戴在身上,不太方便。”

    带在身上不方便?

    这么说或许是在安慰他吧。

    周瑭有点低落。

    他又觉得薛成璧的手冷冰冰的,有点冻人了。

    鸟雀掠过,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雪堆。

    清早的学堂外,婢女小厮们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热闹。

    景旭扬身边也如往常一样围满了人,不光是小郎君,还有薛萌和薛蓁。

    没有女孩不喜欢才华横溢又开朗爱笑的世子爷。

    薛成璧注视着景旭扬唇畔的笑容。

    那个孩子也不会例外。

    这么想的时候,一直牵着他的小肉手忽然抽离。

    周瑭向他道了别,接过书箱,头也不回地向着学堂里——向着景旭扬的方向走了。

    道别时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薛成璧手里空荡荡的。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人群里,景旭扬蓦然回眸,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周瑭。

    他走出人群,笑着来搭话:“刚染了风寒,怎么不多歇歇就来来了?”

    “已经好多了。”周瑭红着鼻尖说,“好不容易得来的进学机会,我不想缺课。”

    小小一个团子,抱着的书箱比他自己都大,认真又可爱。

    景旭扬眸光微动,很快又笑眯眯道:“我怕你病在房里闷,给你捎了些小糕点,你可有收到?”

    小糕点?

    周瑭疑惑。

    对了,昨夜郑嬷嬷确实提过“同窗……”怎样,不过他那时急着去给主角过生辰,没听清楚。

    说的就是景旭扬给他送糕点的事吧?

    旁边传来薛蓁的声音:“小侯爷仁厚温良,给府里每一位姐妹都送了糕点,表妹合该向小侯爷道谢才是呀。”

    周瑭瞅了她一眼。

    薛蓁是阮氏的女儿,还会告状害人,周瑭不喜欢她。

    他若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不理她,抱着书箱往自己的小桌几走。

    薛蓁有些尴尬。

    “表妹还小,不懂事。”她一副良苦用心被辜负的神色,对景旭扬笑了笑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完不成嬷嬷的针绣课业,也会称病告假呢。”

    她在暗示周瑭谎称生病逃避课业,在场同窗都听懂了。

    他们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娘子么,来学堂无非就是玩,偶尔逃学也不妨事。

    景旭扬朝薛蓁礼貌一笑,也走回自己的桌几。

    明显不如方才对周瑭那般热切。

    薛蓁面上笑容温婉得体,手里帕子却绞得死紧。

    薛萌路过她,凉凉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侯爷是想给小表妹送糕点,你不过就是个顺带的。怎么就你不知道?”

    薛蓁用帕子掩住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薛萌叹息一声:“有的人不是来进学,倒是钓金龟婿来了。上赶着倒贴,却连一个五岁的小笨蛋都比不过。”

    薛蓁咬牙切齿一阵,忽地温温笑了:“我父亲会是武安侯,我嫡亲的阿兄也会是武安侯。我身为侯爵之女,嫁入景家做侯夫人,也是门当户对。不像二姐姐你,父兄都是废物,配个伯爵之子都算撞大运。”

    “至于周瑭,”她冷笑,“没了祖母,恐怕会和屠户厮守终身吧?”

    薛萌气苦。

    两姐妹暗地里交锋,周瑭一无所知。

    他前天夜里是真的感冒了,两天灌下了五碗汤药,央求了郑嬷嬷好一会儿,才许他来进学。

    刚才倒还好,现在又有些头晕眼热。

    周瑭拍拍脸,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听方老先生讲课。

    晴光下,房檐屋瓦上的雪有些刺眼。

    “哗啦”一声,薛成璧搅碎了井水里倒映的人影。

    井水渐渐恢复平静,他望着倒影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深邃的眉目如刀削般锋利,显得阴鸷冷漠,不近人情。鼻梁上一点朱砂痣,更是刺眼。

    没有一丝景旭扬那样的亲和力。

    薛成璧对着水面,努力扯起嘴角。

    ……不像。

    薛成璧用手指提起双颊。

    ……还是不像。

    他眸中闪过深深的自我厌恶,伸手搅去倒影里自己的面容。

    然后捧起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泼在脸上,直到冻得面部失去知觉。

    墨眉紧锁,水珠挂在眉梢眼睫上,闪动着晴辉。

    薛成璧拾起横刀,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心事。

    耳边书声朗朗。

    不知不觉,他竟又走回了周瑭所在的学堂。

    隔着一堵院墙,他从混杂的读书声中抽丝剥茧,细细辨认出周瑭的嗓音。

    软糯、清甜,满满的认真。

    薛成璧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坐在桌几前,笨拙地捧着书,一本正经地念着之乎者也。

    有风拂过,吹散丝缕梅花香。

    他微微扬起唇角。

    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浑然不知,自己下意识露出的微笑比任何小郎君都要好看。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从何时起,带给薛成璧宁静的读书声,正在渐渐减弱、变慢。

    最后顿了顿,竟彻底消失了。

    薛成璧睁开眼,凤眸一片凛然。

    周瑭有多珍惜读书的机会,他最是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偷懒,那就是——

    薛成璧直接冲向了学堂院门。

    学堂里。

    周瑭趴在桌几上,包子脸烧得滚烫。

    风寒未愈,晨起读书对他一个小娃娃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接近午时,额间的温度越烧高,他支撑不住,趴倒在了桌几上。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午休了,再坚持……

    耳边萦绕的读书声模糊不清,周瑭努力想跟上,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微弱的低吟。

    景旭扬耳尖微动。

    隔着竹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人影,起身道:“先生,周小妹妹她……”

    外间庭院传来嘈杂的声响。

    “学堂重地,岂能容你擅闯?!”

    “啊!哪来的人,怎么还推人哪……!”

    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踏来,几息间便已夺至堂口。

    一股大力推开雕花木门,薛成璧出现在门口,浑身裹挟着霜雪的气息,大步闯入。

    他瞳孔一缩,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发烧昏迷的孩子,几步掠了过去。

    小心地探鼻息,摸额头。

    然后一把捞起孩子,抱在臂弯间。

    寒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他额间却沁了汗珠。

    薛成璧站起身,刚直接想往外走,却倏然顿住了。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十几束目光,有茫然,有震愕,也有读书被打断了的不悦。

    薛成璧早已习惯敌意,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但如果他就这么直接离开,这十几束攻击性的目光,日后就会落在周瑭身上。

    “擅闯学堂,多有唐突。”

    薛成璧站住脚,记忆里第一次如此恭敬。

    “只是我小妹病了。她年纪小,拖不得,我要立刻带她去见郎中。”

    他转向方大儒,规矩地行了一礼。

    “日后我亲自来赔罪,无论先生罚我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自他郁症发作以来,疲惫和忧郁压抑得他喘不上气,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薛成璧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他这话一出,其他同窗这才看到,少年怀里烧得脸蛋绯红的小奶团子。

    灵动的杏眼闭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兄长怀中,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崽。

    所有怨言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心疼。

    “没能察觉学生的异样,是老夫的疏忽。”方大儒沉缓道,“外面风冷,给孩子披件棉袄再去罢。”

    薛成璧直接扯下了自己的外袍,蒙在周瑭身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微一颔首,权当言谢,便疾步离开。

    望着兄妹离开的背影,方大儒略有感慨。

    “在诸位当中,周小娘子是年纪是最小的,日日勤耕不缀,向学之心值得嘉奖。”

    “昨日她虽因病告了假,该写的课业却一点都没落下。”

    “诸位当以此为榜样。”

    同窗们纷纷点头附和。

    课前曾暗示周瑭装病的薛蓁,脸色又红又白,难堪地低下了头。

    指不定是别人替周瑭写的呢,她忿忿地想。

    不断摇晃的世界里,周瑭嗅到了清郁的梅花香。

    他小鼻尖微动,像只觅食的小兔子,循着香气,迷迷糊糊凑了过去。

    贴近,满足地蹭蹭蹭。

    那带着香气的温热陡然一僵。

    “……别乱动。”

    一个稍显低哑的少年音传来。

    身上蒙着的外袍滑开了一角,周瑭晕乎乎睁开眼,看到了一段干净的下颌线。

    他被人抱在怀里奔跑,摇摇晃晃的,神志还没恢复清醒。

    周瑭一心寻香,伸出小手拨开小少年的衣襟,鼻尖贴近对方胸口,轻轻嗅闻。

    他有些迷茫。

    “这里……怎么有梅花香囊的味道?”

    小孩在怀里拱来拱去,软绵绵没长骨头似的。

    细弱烫热的呼吸直扫在左胸前,撩起一阵战栗。

    薛成璧几乎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相触,平稳的步履微一趔趄,险些摔倒。

    “别动了,”他僵硬道,“那里放了你的香囊。”

    “可二表兄说过,不方便把香囊带在身上。”周瑭小小声,“我不信。”

    他烧得迷糊,病痛之下精神也变得脆弱。早间藏起来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睫毛微微濡湿。

    看到小孩难过,薛成璧喉头难受地滚动几下。

    他掏出了贴在心口上的梅花香囊,递给周瑭看。

    “戴在腰间不方便。”薛成璧解释说,“存在这里,免得弄丢。”

    周瑭呆呆捧起香囊。

    梅花香囊热乎乎的,还带有小少年的体温。

    薛成璧手是冰的,皮肤是冷的。

    唯有心口,是他全身上下最温暖的地方。

    ——没戴在外面,原来是藏在心里了呀。

    周瑭杏眼弯起,脸蛋贴贴香囊。

    贴够了,扒拉开薛成璧前胸的衣襟,高高兴兴想把梅花香囊放回去。

    在触碰到胸前布料的一刹那,周瑭慢腾腾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呆住了。

    他在!对公主!

    做什么!?

    更多“蹭蹭贴贴扒衣服”的回忆涌入脑海,周瑭顿时陷入了“流氓竟是我自己”的莫大的绝望之中。

    他眼圈一红。

    薛成璧无措道:“可是我颠得你不舒服了?”

    ——公主被他欺负了,竟然还这么好!

    周瑭的泪珠顿时噼里啪啦喷了出来。

    薛成璧:“……”

    “晨间没有察觉到你病了。是我的失职。”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略有艰涩,“你何时染上了风寒,莫非是昨夜去找我的时候……”

    他在自责。

    周瑭心脏缩成了柔软酸胀的一小团。

    “没、绝对没有!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耳根子火烧似的通红。

    “……是我自己贪嘴吃坏了肚子,与二表兄绝无干系。”

    其实是他熬夜绣梅花香囊才着了凉。

    周瑭从小到大撒的谎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这一个谎言,是他最想成功骗过的那一个。

    他不想要薛成璧自责。

    “……嗯。”薛成璧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听雪堂到了,李嬷嬷“哎呀”一声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又是敷帕子降温,又是急着请郎中。

    薛成璧没有立刻进屋,免得把寒气带进去。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头扶着郑嬷嬷急急来了。

    还没进屋,郑嬷嬷便絮絮叨叨道:“这孩子,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大半夜绣荷包染了风寒就算了,还病着,又夜半三更跑出去;早晨还没好全,又说‘和人约好了’,非得去进学……你说这孩子!”

    她嗓门大,屋里屋外全听了去。

    周瑭瞬间脸红得像石榴。

    说谎本来就很难为情了,怎么还没过半刻钟,就被郑嬷嬷揭破了?

    也不知道薛成璧会怎么想。

    隔着屏风,屋外廊下,薛成璧睫羽微垂,神色平静。

    只有一缕殷红,徐徐从他拳头的缝隙间渗出。

    不过多久,康太医被两个嬷嬷拖着推着,匆匆来了。

    “没什么大碍,按之前的方子继续吃三日即可。”他点了点周瑭的圆手腕,“要多休息,少折腾,你这么小的娃娃,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大爷们儿用。”

    听到吃药,周瑭小脸一苦,乖乖点头。

    郑嬷嬷笑骂道:“他啊,看着是乖,答应得也挺好。转头就什么都忘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周瑭朝两位关怀自己的长辈甜甜一笑。

    “外祖母,外面好冷,我想二表兄进来陪我吃药,可以吗?”

    老夫人示意李嬷嬷。

    须臾后,李嬷嬷带着薛成璧进了屋。

    康太医先看见了薛成璧染血的手,又端详了他的神色,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薛成璧轻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随后又摇摇头,眼神冰冷,不许他说出来。

    康太医心里叹了口气。

    二公子和那位爷,真的越来越像。

    汤药端过来,郑嬷嬷本想像往常一样喂周瑭吃药。不想薛成璧走到她身前,定定注视着她。

    “二公子,您这是……?”

    薛成璧向药碗的方向伸出手,眼瞳深深:“可以吗?”

    他想喂周瑭吃药。

    郑嬷嬷第一反应是,二公子这么自我狂肆的人,怎么会征求她的意见?

    转念她才想到,都传二公子的疯病传染人,二公子是顾念她们,怕她们心有膈应。

    郑嬷嬷略一犹豫。

    “我要二表兄给我喂药!”周瑭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康太医正收拾药箱要告退,也道:“二公子的病不会传人,这一点老夫是笃定的。”

    薛成璧薄唇微抿。

    “……我倒没想这些,”郑嬷嬷把药碗递到薛成璧手里,笑容慈爱,“我是怕啊,这小祖宗怕苦,难伺候得紧。二公子没吃过服侍人的苦,被小祖宗气坏了怎么办?”

    “我才不怕苦,也不气人的……”周瑭心虚耳热,“真的。”

    薛成璧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信你。”

    周瑭弯眉一笑,顿时鼓起勇气,发誓一定要在他面前乖乖吃药,好好表现。

    薛成璧舀起一勺药汁,慢慢吹凉。

    然后稳稳递到小孩嘴边,一点点喂下去。

    除了第一次磕到了周瑭的牙,后面其余的动作挑不出一丝毛病。

    细致又耐心。

    郑嬷嬷心中惊愕不已。

    她还深切地记得这个小少年打杀獒犬的模样,满目血红,浑身戾气,唇边牵着疯狂的笑意。

    现在却敛起了獠牙和利爪,像个最温和体贴的兄长,用握刀的手,花心思哄小妹妹吃药。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郑嬷嬷又不解,又替周瑭感到高兴。

    空药碗递过来,她笑道:“还是二公子有办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药这么痛快。”

    周瑭想辩解,又被苦得皱起小脸。

    郑嬷嬷把从云蒸院带来的糕点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薛成璧没有胃口,就没动手。

    他望着吃糕点的小孩,腮帮子一鼓一鼓,皱巴巴的小眉毛渐渐舒展,杏眼弯起来,表情陶醉。

    好像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快乐的事,值得留恋。

    薛成璧暗沉的眼眸里,漾起一抹微亮。

    周瑭连吃到第三块,满足地“唔嗯”一声,惊喜道:“这个超好吃啊!嬷嬷从哪里买来的?”

    他脸蛋上沾了一粒饼屑,薛成璧看到了,抬起手想替他擦去。

    郑嬷嬷道:“送来的人说是鹿枫堂的糕饼,听说那里的糕点有价无市,每日只做二十盒,有的富家姑娘为了尝一块,连一两黄金都花得。我料定你喜欢,就带来了哄你吃药。”

    “是谁送的呀?”周瑭又摸了第四块糕点,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薛成璧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昨日你一位同窗送的。姓景,景公子。”郑嬷嬷笑道,“景公子说他是鹿枫堂的东家,若以后想吃了,随时向他要。和景公子做同窗,以后可有口福了啊……”

    周瑭呆滞。

    嘴里的糕饼顿时不香了。

    他望着手里咬过一口的糕饼,犹豫要不要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优良品德,把它吃完。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糕饼。

    薛成璧将糕饼投入口中,细细咀嚼。

    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

    喉结微微一滚,吞入腹中。

    他掀起眼皮,望向周瑭,凤眸里沉着一抹泠然。

    “比不上梅花酥。”

    随后他抬起手,以指尖擦过周瑭的唇角,驱逐了最后一粒糕饼残屑。

    周瑭脸蛋腾地红了。

    ……薛成璧刚刚吃掉的那块糕点,他咬过一口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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