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着小雨,不远处的路灯似乎坏了,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在玻璃上映出一种闪电似的光影。

    钟情懒得去听赵则胡吹海侃,只觉得雨珠划出的裂痕格外清晰,好像这样无趣的夜里也许会有什么人突然到来,彻底打碎他一成不变的生活。

    “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还没来啊?”

    “再等等呗,说不定人家第一次来l市呢?”

    有人不耐烦了。

    赵则从第二个学期就开始吹自己资助了一个贫困大学生,倒也不说对方成绩如何,只是时不时便和身边的朋友形容一番对方究竟多么清逸出尘,只看一眼就引得他巴巴上去要了联系方式。

    事实上,头几回还有那么几个人好奇去附和他,次数多了,大家也就当听个热闹,左耳进右耳出,再没人管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你不是说那人在国内都读两年了吗,怎么突然就愿意出国了?”

    也许是实在闲得无聊,难得有人主动问起。

    于是赵则也不藏着,炫耀似的一股脑就说了出来。

    “他不是还有个要做透析的亲戚吗,我说费用包了,再把人安排到港城的医院去。他都没犹豫,当时就答应了。”

    赵则说罢将手臂一展,搭着沙发靠背就摆出了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仿佛余下的所有人霎时都成了他的陪衬。

    “那你也算行善积德了。”

    钟情从窗边回过身,不耐烦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间。

    见确实还早,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提前离开,只好往门口走了几步,在取下大衣的同时又复说到:“我下楼透会儿气。”

    “你不是想先跑吧?”

    话虽这么说,赵则倒也没拦他,仍旧歪在沙发里,不怎么老实地将目光往一个新生身上放。

    钟情不想理他,兀自推开门,顺着楼道一路走了下去。

    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小雨一下,过往的风便愈发刺骨。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阵要不要就这么回去,指尖勾着车钥匙转了几圈,到底也还是没能做出决定。

    像是有什么即将发生的事情将他绊住了。

    钟情莫名想到。

    几分钟后,一道模糊的影子笼着雨幕出现在了街对面的拐角,伴着均匀的脚步,似乎连无趣的雨夜都被衬出了几分优雅的静谧。

    钟情最初并没有认出对方,他只注意到那人拉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

    街角的路灯彻底坏了,对方藏在潮湿的阴影下,显得格外瘦削单薄。

    直到数十秒后,钟情才在逐渐拉近的距离间看清,那张裹在夜色中的脸,像极了他年少记忆里的秦思意。

    雨声似乎在一瞬间被放大了,冲刷着沿街的砖石,重复着试图盖过钟情无序且躁动的心跳。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对方身上,怎么都无法挪开,末了只好压抑呼吸,故作不在意地垂眼去打量。

    秦思意穿了一件被洗得起了毛边的风衣,行李箱也深深浅浅刻着不少划痕,熟悉的脸上褪去了当年的精致柔和,只剩下白得几近病态的皮肤紧贴着骨骼。

    从钟情身边经过时他似乎有过一瞬的停顿,可也只是那样一瞬。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朝公寓的大门走了进去。

    钟情在原地怔了片刻,继而转身,迈步追了上去。

    再回到赵则家客厅时,对方正搂着秦思意做介绍。

    后者也不推拒,只是恹恹低下头,抿直了唇角任由赵则和一群狐朋狗友肆意调侃。

    秦思意身上依旧带着那股与中学时代一样矛盾的气质,温和又孤高,哪怕处境再狼狈,也能轻而易举吸引他人的注意。

    钟情就这么一眼在人群里找到了对方。

    他看着秦思意安静地脱下了被雨沾湿的外套,修长的食指勾着衣领稍稍抖了两下,十分顺从地又回到了赵则身边。

    见钟情进了门,后者远远打了声招呼。

    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赵则把秦思意往前揽了揽,半强迫地挑起了后者的下巴。

    他托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上钟情的视线,而后格外轻佻地说到:“怎么样,没骗你们吧。我看钟情都不一定见过这么好看的。”

    钟情注意到,赵则怀里的人难堪地偏了偏脑袋,原本平展的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换作以前,这一定是秦思意即将表达不满的先兆。可不知怎么,现在的他却低垂着眼帘,勉强在脸上撑出了一丝笑意。

    “我叫秦思意。”他这样向满屋的陌生人介绍到。

    钟情正是在这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好运,倒不单指还能再见到秦思意。

    甚至数年前对方离开时他脱口而出的恶毒诅咒,仿佛都在赵则描述过的故事里实现了。

    -秦思意!你怎么不和林嘉时一起去死!

    钟情记得,那时的自己确实这么说着撕烂了对方留在寝室里的日记本。

    而现在,秦思意就落魄地站在他面前,为了林嘉时那一点可怜的医药费,不得不伏小做低,折节赔笑。

    “好久不见,学长。”

    钟情朝秦思意走了过去,从容且得体地向对方伸出了手。

    灯光骤然被一道颇具压迫感的身影挡住,秦思意无奈地顺着对方的话抬起头,闪躲许久的目光也终于汇聚到了钟情的脸上。

    “好久不见。”他迟滞地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真要说起来,秦思意在五年前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命运的作弄,只是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尚且留有最后一点骄傲的资本,因此在离开前特意从行李箱里取出了日记,恶劣且傲慢地将它留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要将钟情一切的悸动统统绞杀。

    秦思意还记得自己在上面写了什么,他烦躁地让墨水沾湿了纸页,几乎就连封底都要被划开。

    他写到——真恶心,以为我不知道吗?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钟情。

    秦思意想,要是当时的自己知道今天会以这样的姿态站在对方面前就好了,至少他就不会自以为是地留下那本日记本,更不可能再最后特地补上对方的名字。

    镜片在来时被雨水打湿了,干透后便留下了斑驳的污渍。秦思意窘迫地与钟情对视着,却意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许多年前那样,轻而易举便看穿对方的表象。

    他在这一刻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位置早已在经年的分离中被彻底对调。

    或许是回到了l市的原因,秦思意在这天夜里做了一场极为久远的梦。

    梦里的他仍在斯特兰德的休息室里,熄灯铃响过两遍,只剩下书架旁的台灯依然亮着。

    “学长,要熄灯了。”

    少年清朗的音色在身后响起,秦思意回头去看,16岁的钟情就明晃晃出现在了视野里。

    窗外蓦地落下一阵大雨,夹着雷鸣与闪电,连对方的瞳孔都被照得透亮。

    秦思意觉得自己的鼓膜都被那雷声撞得震了起来,嗡嗡在脑海里回荡出诡异的鸣响。

    他离开琴凳,细白修长的十指抚过琴键,继而缓步走到钟情身边,格外温柔地牵起了他的手。

    “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嗯!”钟情点了点头。

    “谢谢。”

    他带着对方走进了楼道,棕黑的木梯在昏黄的光影下显得异常压抑,大约是有些害怕,身后的少年将他的手握得格外紧。

    秦思意没有说话,安抚似的用指尖轻轻在对方手背上点了点。很快,那双紧绷的手就变得放松了起来。

    又一阵雷声之后,秦思意在赵则的公寓里睁开了眼睛。

    他困顿地起身想要去厨房倒杯水,开门的瞬间却意想不到地在客厅见到了早该离开的钟情。

    “……你还没回去吗?”对方也看见了他,秦思意不好再把门关上,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尴尬地随口扯了一句。

    “我来接你。”

    “什么?”

    秦思意不明白钟情话里的意思,端着茶杯在岛台边站了半天,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大概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和赵则聊了些什么。

    “嘉时呢?”秦思意不放心地确认到。

    “还是去赵则安排的医院,前期和后续费用我都会处理好。”

    秦思意狐疑地打量了钟情一阵,末了又想起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去猜忌对方,只好将那个仍旧空着的杯子放下,闷声问到:“现在走吗?”

    “随你。”

    钟情靠在沙发的拐角处,窝到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恰巧就能藏住自己的表情。

    秦思意看不清对方在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他与记忆里那个只会追着自己喊学长的少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钟情从容且大气,言语间也不会再透露出鲜明的情绪。

    那语调隐晦又内敛,像是在念情诗,细听却只有得体的疏离。

    钟情的房子要比赵则的公寓更靠近城市公园,凌晨的街上几乎没了车,秦思意便觉得踏在水洼里的脚步声格外刺耳。

    他放轻了呼吸跟在对方身后,直到进了门也没敢彻底松懈下来。

    秦思意不懂,看过了那本日记本的钟情为什么还愿意收留自己。

    “房间在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钟情没有看他,说完这句话就兀自走向了客厅。

    秦思意在原地怔怔站了会儿,末了还是试探着说到:“我落了一本日记本在宿舍。”

    “我看见了。”钟情毫不避讳地回应了对方。

    他体贴地倒了杯水递给秦思意,继而补充道:“不要误会,赵则说你很缺钱。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说罢,他用指尖温柔地擦过了秦思意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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