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对音乐并不敏感,因此最终并没有被选入斯特兰德的合唱编排。他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着看了小半个月的排练,到底也没把几个声部彻底分清。
宿舍里的壁炉已经停用数十年,不知是哪任舍监彻底封掉了烟管,将它改成了一个小型的书架,总之到了钟情这届,它便已然成了专门存放乐谱的地点。
钢琴就放在壁炉的另一边,转过拐角,正靠着玻璃窗。
时间一久,钟情便发现,秦思意更常待着的其实并不是离沙发较近的长桌和书柜,而是对面这个会落满树影的角落。
对方会在每个傍晚从壁炉改成的书架里翻出自己的谱夹,而后几步走到琴边,习惯性地抬眸望向窗外红透的枫叶。
有时钟情会抱着电脑来休息室做作业,长桌上杂乱地堆满了他人的资料与笔记,身边也是不止不息的烦扰闲谈。
可只要琴声一响起,他的听觉便会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连目光都需要极力克制才不会始终黏在秦思意的身上。
大多数时候,对方都会在第一次熄灯铃前后结束练习,挺拔的背影离开琴凳站起,接着便是回头看向钟情。
如果说要有例外,那么在后者的印象里,应当就只有今天。
盘旋在休息室里的琴声随着手机屏幕的亮起戛然而止,突兀又生硬,甚至连长桌旁的其他人都短暂地停止了交谈,好奇地将视线落往窗边的少年。
钟情看见秦思意接通了电话,似乎是说了句什么,而后匆匆便走上了楼梯。
他跟着对方回了寝室,棕黑的房门一开,恰巧正听见了秦思意的回话。
“妈妈。”
那是南方口音的方言,即便夹杂着焦虑的情绪,听起来也还是只多了几分温和的愁楚。
对方在看见有人开门时愣了一瞬,很快又因为来人是钟情而些许放下了戒心。
钟情其实可以感受到秦思意的克制,特别是在他走进寝室之后。原本还能依稀听见些像是安慰的话语,而现在,对方就只是一味用某种心酸无助的语气,重复着‘妈妈’两个字。
铃声很快就响到了第三次,斯特兰德的灯光与最后一个音符一道消失,突然就让黑夜彻底包裹住了这间寝室。
钟情只能隐约分辨出电话那头的人是在哭诉,渐渐又变成声嘶力竭的诅咒。
他想象不出一个和秦思意拥有相似面孔的人在表达这些情绪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因此便只是将自己埋在被窝里,装出一副已然入睡的模样。
“妈妈,我会在的……”
这是钟情听见的,秦思意在挂断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者没有劝对方别哭了,也没有做出任何遥远的承诺,他只是叹息着用最寻常的词句去安慰,悒悒拖长了尾音,从言语里漫出无法消抹的凄寂。
钟情背对窗户睡着,直到对方离开寝室才又一次坐起来。
他犹豫着思索了一阵,到底还是推开门,跟着那道影子一起走向了走廊的尽头。
熄灯后的洗漱间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一次呼吸,钟情没有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地走进去,而是安静地站在了门外,看着被月光拖长的影子延出门框,诡异地割断了地板上的纹理。
秦思意像是并不在意,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亮,如往常一般进行着睡前的洗漱。
钟情能听见隔间里带着回音的水声,能听见储物柜被打开时的轻响,他听着对方按部就班地结束了所有的动作,末了却压抑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霎时就结束了那场漫长的沉默。
门框后的那道影子颤抖着佝偻起来,一点点从棕红的地板上退回去,最后和秦思意一样抱着膝盖缩成了一团。
钟情仍旧没有开口,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放缓了脚步来到秦思意的面前。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去打量对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好像他能向对方施舍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秦思意迟钝地将脑袋从臂弯里抬了起来,那双被彻底沾湿的眼睛迷茫地将视线与钟情交汇,继而无声无息地又让一滴眼泪坠在了膝上。
钟情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弯下腰,用指尖轻轻擦过了对方的脸颊。
他当然知道,某些时候的哭泣,未必就会像他人描述的那样悲恸嚎啕。
“学长。”钟情收回手,平淡且自然地叫了对方一声。
他看着秦思意一点点又将目光落下,呆滞地凝视起地上被水珠割裂的月光。
少年清瘦的脊背难得显出鲜明的落魄,却不知怎么,意外地让钟情觉得,这也许并不会是最后一次。
也就在同一秒,窗外的树叶毫无预兆地被风卷起,铺天盖地涌向窗台,砸在玻璃上连成整片破碎扭曲的影子。
钟情没来由地想到,命运仿佛正在此时开始了轮转。
天亮之后一切还是如常,秦思意仍旧是以往那副温和清贵的模样,淡然地挂上一缕笑,好像昨晚那个在一地碎月间落泪的少年,不过是钟情臆想出的幻觉。
好在他的眼梢仍若有若无地留着一抹红,昳丽又隐秘地昭示着,钟情确实以一种极度傲慢的姿态俯视过对方。
合唱比赛的时间就定在下午,舍监和几位老师一整天都在为学生们的服装仪表做检查。
钟情和秦思意都按照规定戴上了胸花,尚未完全绽开的玫瑰羞赧地被佩在胸前,仿佛他们要前往的并不是礼堂,而是某处能够定下誓约的秘密花园。
“学长,为什么你的是白的,我的是红的?”钟情不满地在镜子前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我和你换?”秦思意说着就要把玫瑰取下来,可还没等到松手,钟情就又制止了他的行动。
“我想戴和你一样的。”他试探着透过镜子去与对方对视,直白地迎上秦思意的目光,话音未落就已然让那双眼睛看向了自己。
“你可以去问问布莱尔先生,应该还有多的。”
钟情说不上秦思意究竟是什么反应,他以为对方是会迟疑的,甚至也有可能露出类似于不适表情。
可镜中的少年就只是清浅地朝那朵玫瑰看了一眼,继而意外地给出了一个并不抗拒的回答。
然而,最终两人还是佩戴着各自领到的胸花前往了礼堂。
斯特兰德的最后一朵白玫瑰,幸运地被扣在了莉莉的项圈上。
一行人在台阶前的过道处分散,秦思意跟着合唱组到台边候场,钟情则和余下的人一起坐到了观众席。
按照抽签,斯特兰德之后便是塔尔顿,因此两个宿舍的座位也被安排到了相邻的区域。
钟情只是略微走了几秒神,再一转眼,林嘉时便和塔尔顿的同学换了位置,笑盈盈地坐到了他旁边。
“我还以为新生会坐在后排。”
“布莱尔先生说随便坐。”
钟情不怎么耐烦地回应了林嘉时的热情,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是淡的。
他有些抵触地朝椅背靠了靠,双手不自觉环在胸前,十分巧合地就将那朵玫瑰蹭了下来。
“斯特兰德怎么还是这样。”
林嘉时没有对钟情的行为发表任何言论,反倒是换上了一种更接近玩笑的语气,轻飘飘就引来了钟情的疑问。
“什么意思?”
“红白玫瑰。”对方说着指了指被钟情握在手中的胸花。
“前几年也是,一半学生戴红玫瑰,一半学生戴白玫瑰。”
他的视线在话语间逐渐流向了远处高起的地台,秦思意就显眼地站在所有人的中央,白玫瑰被妥帖地佩在左胸,点缀着鸦黑的燕尾服,将对方衬出真实也难以企及的矜肃与优雅。
有些时候,钟情实在认为自己和林嘉时是天生合不来。
就比如现在,他以为两人的话题已经结束在先前那句回答,而林嘉时却偏生要和他过不去似的又一次开口:“你们一个寝室分到的也是不一样的吗?”
“嗯。”
说实话,钟情对林嘉时从来都毫无耐心。他可以在秦思意面前装出一副谦逊友善的模样,可这并不代表对方不在的情况下,他也依然愿意为前者的废话浪费时间。
“钟情。”林嘉时又叫了他一声。
钟情极力克制着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得体的情绪,眼神里却再没了先前伪装出来的笑意。
“你们历史课讲到玫瑰战争了吗?”
他烦躁地想着林嘉时为什么还不闭嘴,下一秒却又莫名将对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理解成了意有所指。
“约克家族俘虏了亨利六世,而爱德华五世和弟弟一起消失在了伦敦塔里。”
林嘉时说罢笑着替钟情将胸花戴了回去,端正又仔细地别在和秦思意相同的位置,偏偏那颜色却红得几乎像是浸透了鲜血。
他没有拒绝对方的善意,目光顺着对方的手掌一同垂下。末了迟滞地想起了课堂上邻座的同学为那段混沌历史写下的概述,诡异又简洁,像极了图书馆角落里,那些神秘学书籍中的诅咒。
——白玫瑰俘获了红玫瑰,红玫瑰杀死了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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