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情的习惯不算太好,有灵感的时候或许能专注地画上大半天,而更多的情况下,则都是画着画着就开始向无关的事转移注意。
不像很多美术生,钟情会接触这些纯粹就是母亲想要为他培养一个兴趣。因此,他总是随心所欲地在某一笔后突然停下,仿佛原本就计划好了一般,开始做一些上一秒才想到的事。
工具箱被扣上时发出了两声轻响,‘哒哒’从画架后传来,引得秦思意回过头,有些诧异地问到:“不画了吗?”
也许是快要下雨了,风从推高的窗缝底下钻进来,在秦思意看向钟情的瞬间,将他的黑发吹起了几缕,凌乱地翘着,从原本的静谧中生出了几分并不违和的可爱。
钟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在琴凳边坐下。
窗外的风仍旧不止不息地摇动着那颗红透的树,落叶被卷起又抛下,在秦思意的身后舞出一整片浓烈的萧条。
钟情看向了秦思意的嘴唇,忽然想问对方,湖边那短短几秒到底代表着什么?
对方似乎从来不曾在意。
他好像仅仅觉得有趣,就连解释都懒得留下。
钟情想不明白那点落在指尖的温柔触感,只好无措地坐在秦思意的身边,到底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不说话我就继续练琴了?”秦思意的目光很快就放回了乐谱上,认真地退回有些生疏的某小节,再没理会坐在边上的钟情。
有脚步声逐渐向休息室靠近,继而便是几个人模糊的对话。钟情突然好奇别人会和朋友说些什么,于是竖起耳朵去听,听着那几个人一路走到了长桌旁,像是拿了些资料和书籍,末了十分随意地离开了。
钟情说不出他人的相处方式与自己和秦思意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无论怎样去比较,他与后者之间,仿佛始终都有种分外刻意的不自然。
或者说,并非他与秦思意之间,而仅仅只是他单方面地感到不知所措。
为什么?
钟情撑在琴凳上的手攥紧了。
他低着头,目光却隐隐扬着,斜落在秦思意修长的颈侧,好像那是什么值得反复鉴赏的艺术品。
想要触碰对方。
钟情的视线朝踏板的方向落了下去,避开那些生动鲜明的部分,隐秘地在对方的膝盖与脚踝之间游移。
他拿捏不好自己的情绪,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么开始感到热了。
起身时衣摆碰到了对方的手肘,秦思意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怔,也跟着抬起头,盯着钟情僵硬的背影问到:“去吃饭?”
钟情没有转身,已然开始拔高的轮廓难得又显得有些佝偻,他只是侧过些脸,朝秦思意瞥了一眼,含糊地应到:“啊,我先回一下寝室!”
他其实是想立刻就走的,可是秦思意却故意似的圈住了他的手腕。
或许是室外吹来的风实在有些冷,对方的皮肤与他相贴时,带来的是格外分明的凉意。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兴?”
说话间,秦思意加重力道将钟情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些,略显强硬地扣紧后者的腕骨,倒是有种大人在向小朋友问话的意味。
“……没有。”钟□□言又止地将唇抿了抿,匆忙就把手从秦思意的掌心抽了出去。
他急切地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甚至无视了难得向他示好的莉莉。
那条蓬松的尾巴一下又一下扫过秦思意的小腿,绵长的‘喵’声却又冲着钟情,像是一遍又一遍试图引着后者再将目光放回去。
“我先上去了。”钟情只觉得自己连耳朵都要开始发烫了,他来不及再等秦思意的回应,干脆地绕开了莉莉,径直就向楼梯跑去。
琴凳上的少年注视着那道影子消失在拐角,末了疑惑地低下头,将手掌摊开在了莉莉的面前。
“他怎么了?”
莉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它饱满圆润的脸颊蹭了蹭秦思意的指尖。
钟情再下楼的时候,秦思意觉得对方应该是顺便去洗了个澡,耳上的碎发湿漉漉沾着,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和他相似的气息。
当然,这并不是说秦思意也在过分关注钟情,只不过后者在某天换了和他一样的沐浴露,从那以后,每回钟情从盥洗室出来,秦思意就总能闻到原本只粘在自己身上的微弱香气。
两人一言不发地往餐厅走,天空是一副要雨不雨的阴沉,就连坡道旁的红砖都添了几分灰败。
途经湖岸时,钟情在长椅边停了下来,掌心撑着椅背,指腹则在转角处的金属包边上抵着。
“学长。”
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格外想问,于是莫名就叫住了秦思意,站在长椅边,看着对方愣起了神。
“你那天……”
“哪天?”
秦思意似乎早就忘了。
他非但没有领会到钟情想说些什么,甚至还迟钝地回问了过去,试图让钟情主动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就是我和你说,有人和我告白的那天。”
“啊?”
秦思意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钟情是想问些什么,他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出格,自然也就没有预演过正确的回答。
“困扰到你了吗?”
他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松开了原本牵着钟情的手,尴尬地解释到:“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好玩?”
“嗯……也不是。”
“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了吗?”
秦思意往后退了半步,挪到了一个自认为足够合适的社交距离。
他在出门前摘了眼镜,因此每一个表情,每一道眼神都显得格外明晰。
钟情能分辨出对方身上忽而蔓延的疏离,像是即刻就要撇清,将其划为一次并不好笑的玩笑。
“我以后不会这样了,给你道歉好不好?”
还是那种哄小孩子的语气,秦思意的态度像是骤然回到了最初的半个月,百依百顺地任由钟情提出要求,给人的感觉却又只有冷淡与得体。
钟情开始后悔问出那个问题了,要是有可能,他甚至想把时间倒回一分钟前。
他想不到可以补救的回答,否定会显得难堪,顺着秦思意的意思承认又会将两人的关系重置。
几乎是被定格在了这一秒,钟情觉得自己突然丧失了一切的表达能力。
一顿午饭吃得食不知味,秦思意早早放下了餐刀,接着就靠在椅背上,低着头摆弄起了手机。
钟情在伸手拿柠檬汁的间隙里偷偷朝桌对面瞄了几眼,对方无甚表情地抿着唇,指尖却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着。
“下午还要陪你画画吗?”见钟情放下杯子,秦思意像是掐好了时间般开口问到。
他分明还是在笑的,钟情却只能体会到掩饰过后的距离感。
“不用介意什么,不喜欢、不要、拒绝、讨厌,都可以直接说。”秦思意坐直了身体,肩背舒展,姿态从容,愈发将钟情的窘迫衬得鲜明。
后者没有出声,五指始终握着透明的杯壁,有水珠滑下来,浸湿了指腹,将那里的皮肤冻得有些发白。
“你要去哪里?”钟情还是没有回答,他莫名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倏地就让秦思意露出了一瞬的困惑。
“什么?”
“不陪我画画的话,你要去哪里?”
钟情觉得,现在的自己在秦思意眼里可能就像一个乱发脾气的臭小孩,但他又实在压抑不下心里的委屈,他看见了秦思意在拿起手机前屏幕上的备注,是熟悉又刺眼的两个字。
——嘉时。
“去游泳馆吧,嘉时下午还有训练。”
你看,又被我猜对了。
钟情愤愤咽下了堵在心里的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和林嘉时孰轻孰重,自然就不可能将这些不自量力的埋怨说出口。
“学长。”
“嗯?”
“之前都说好了的,今天只陪我。”
钟情的视线随着话语蓦地抬起,直直对上秦思意的眼睛,顿时便又让后者感受到了那阵鲜少出现的压迫感。
“我没有说不陪你了。”不知怎么,秦思意莫名感到了一丝焦虑,或许还有隐约的不安。
他否定了钟情的假设,继而试探着握住了对方被水汽沾湿的手,抽了张纸巾,温柔又仔细地替后者擦干了。
钟情没有将手收回去,于是秦思意也只好尴尬地任对方继续把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的指尖像是隐约触到了对方的脉搏,鲜活地跳动着,与面前沉默的少年奇异地割裂开来。
“我困了,想睡午觉。”钟情的发言十分突兀,没头没尾地提出要求,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迫使秦思意服从。
后者先是怔怔愣了一秒,而后又复笑起来,温声应到:“那我陪你回寝室。”
“然后呢?你要去哪里?”钟情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审问,不委婉也没有回避的余地,框死了就要秦思意将答案放进去。
那双眼睛冷冷盯着对方,仿佛讨厌极了秦思意温吞优柔的态度。
“……我也留在寝室。”
秦思意还是第一次在午后为钟情念睡前故事。
他在回来的路上迟钝的意识到,自己没必要一次次为对方没来由的不满买单,可答应下来的事情又不好再去临时反悔,于是他在休息室的书柜前纠结了一番,最后坏心眼地选了一首看上去并不适合作为睡前读物的诗。
“why,whenbodyfinallyfindsrepose,andisproutthissenselessrose”(注1)
诗的篇幅不长,自然秦思意念完的时候钟情也不可能睡着。
他侧躺在床上,远远望着坐在窗前的秦思意。
寝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屋外黯淡的光线隔着窗帘落进来,钟情其实知道这首诗的名字,可他还是恶劣地故意去问了。
“你没有说名字。”
“《nightre》”秦思意说罢狡黠地笑了起来,也许是这种无聊的作弄在他看来格外有趣,那双漂亮的眼睛难得笑得眉月似的弯。
“哦,我想起来了。”
钟情挑了挑眉,仿佛确认一般接到:”therearedreaatthebottofotherdrea”(注2)
“嗯。”秦思意点点头,被掩得朦胧的影子就也跟着在地板上轻轻晃了晃。
“学长,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大抵是钟情的问题太过直接,秦思意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
他就坐在那一圈光里,像披着一层浓雾,迟疑却不拒绝地接受着来自前者的凝视。
“我,嗯……”秦思意犹豫地皱起了眉头,像很多时候一样轻轻咬了一下唇角,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
“我以为你是不会介意的,先前的事情……”
秦思意将目光平和地放到了钟情的身上,温润妥帖,亲近又并不狎昵。
他为钟情的反应而感到困惑,因此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会错了意。
“我介意!”钟情突然抬高了音量,将将打断了秦思意,却也不接着说什么,只将被子又往头顶一拽,背过身把自己闷了进去。
“那我以后……”
“但是学长像之前一样对我就好了。”
他又打断了秦思意一次,语句含糊地为对方定下了标准。
他有太多不敢说的话,只好就让秦思意停在那条看不见的线外。
“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钟情闭着眼,闷闷做出回应。
“那祝你做个好梦。”
“你要出门了吗?”
“我不走。”
有风从梦里经过,拨云散雾,将月光沉沉铺满了窗台。
钟情看着少年仰起脸,在婆娑树影间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格外静谧的笑。
对方的右腰上还单薄地缀着一小颗痣,靡丽又纯情,引诱他不受控制地靠近。
惊醒的前一秒,钟情终于想起——那是秦思意的脸与秦思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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