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两天,学校让舍监们发了意向表给各自宿舍的学生。
寝室要在新学期开始改建,增加独立卫生间。而考虑到进度和工期,最终方案便成了从顶层开始,一层层往下进行。
寝室少了,自然住在单人间的高年级也必须重新住回双人间,意向表还没拿到手,休息室里就爆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哀叹。
钟情和身边的同学一样愁眉不展,只是他担心的并非寝室的变动,而是秦思意会在表格上写下谁的名字。
他在午休结束后就没再见过对方,甚至布莱尔先生点到时,他也只看见,linusq这串已然写在了上方空格里的字母。
周围有人说,也许会有学生被分到其他宿舍。钟情听了便朝那个方向看过去,是几个临近毕业的学长。
“现在人最少的应该是塔尔顿。”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句,于是心也跟着最后的名词沉了沉。
和大部分斯特兰德的学生一样,秦思意也会在下午的课结束后前往琴房。
钟情找到那里时并没有看见对方,昏暗的长廊两侧只有一间空余。顶灯把琴盖上的门禁卡照得有些反光,他从门外看进去,边上放着的,似乎正是秦思意的眼镜。
钟情试探着将把手往下压了些,有些意外地就这么推门走了进去。
谱架上有一份斯特兰德为圣诞募捐准备的合奏曲,另一边则摆着本超技练习曲。
他坐下来,拿着后者随手翻了几页,末了凭借有限的乐理知识,伸出食指,在琴键上敲出了一个音。
“你怎么来了?”
余音还在狭小的琴房里回荡,秦思意站在先前钟情站过的位置,同样扶着门把,露出了一个仿佛从没想过会在这栋楼里看见对方的表情。
“壁球馆今天提前关了。”钟情撒了个谎,顺便也把摊在腿上的曲集合了起来。
秦思意垂下目光瞥了一眼,继而说到:“这个太难了,寒假我找点简单的教你。”
他的话接得太快,说完了才想起自己今年要回国去陪母亲,于是那双眼睛又带着歉意看向钟情,顿时便将后者才刚萌芽的喜悦掐灭了。
“差点忘了,今年我要回去。”秦思意往琴房里走了一步,反手关上门,坐到了钟情身边。
“圣诞节你要回国吗?”他笑盈盈地转头去问,干净修长的手指自然地落在膝上,恰好就贴着钟情的腿侧。
“不回去。”
“家里人要来l市?”
钟情在这个问题之后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坦率说到:“我爸不会来的。”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回答,问句里用的分明是‘家里人’,而钟情则仅仅将它理解成了父亲。
秦思意并不会去多嘴问些什么,他只在这样莫名尴尬的氛围里停顿了几秒,很快就又说到:“那你可以去找嘉时玩,我等会儿把地址给你。”
对于林嘉时不打算回国这件事,钟情其实多少有些惊讶。
学校并不会在假期结束前开放,这也就意味着,对方需要在圣诞节这个档口,于l市另寻住处。
钟情起初以为林嘉时会去租一间市郊的小公寓,又或找一家廉价旅馆,他甚至已经开始产生了怜悯,纠结着是否该邀请对方去自己家住。
可下一秒,秦思意便将复制好的地址发到了钟情的手机里。
他靠过来,手肘搭在钟情的肩上,支着下巴就说到:“你无聊的话去这里找嘉时玩就行,是我爸爸的房子。”
秦思意没有将那里称作‘家’,只说是他爸爸的的房子。
钟情当然知道这样的‘房子’应该还有许多,大抵就连房产经理都要比秦思意更清楚它们在哪里。
可后者给了林嘉时自由出入的权利,甚至纵容到愿意让对方像主人一样,在他不在的时间里招待其他客人。
钟情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他按下锁屏,又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恹恹将曲集还给秦思意,起身就要朝门外走。
“等我一下。”秦思意叫住了他。
温热的指尖蹭着皮肤拽住了钟情的袖口,很快却又松开,腾出手整理起了放在琴盖上的东西。
许是想起了什么,秦思意在拿门禁卡的同时朝钟情看了一眼。
他抱着一叠课本和谱子,临出门才恍然问到:“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钟情此刻才记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倒是仍旧不安,可心情却早已为先前的对话披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翳。
“布莱尔先生发了意向表。”他闷着声嘟囔了一句,神情低落地将目光挪向了一旁,稍等了一阵才继续问到:“你会搬走吗?”
“嗯?”秦思意没太明白他的意思,迟钝地发出一声疑问。
那双眼睛茫然地与钟情对上,甚至还明晃晃含着疏朗与坦率。
他将视线仰起一些,在没有窗的长廊里专注地看着钟情,良久终于再度开口:“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我在意向后面写了你。
钟情在这天晚上失眠了,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句话,和说这句话时秦思意那双映在灯光下的眼睛。
他想,为什么要放假呢?在学校里就很好,他不想让秦思意回去,这会让他错失整整一个月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而一年就只有十二个月。
钟情开始后悔自己为了避开与父亲的相处而做下的决定,同时也抓心挠肺地嫉妒起了林嘉时。
他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生闷气,胸口沉沉的始终堵着无处发泄。
突然,他似乎听见了窗边有压低了音量的细碎声响。
钟情将被子掀开一角,侧着脑袋仔细去听,是秦思意那种和哄自己时相似的语气。
他说:“妈妈,我把航班发给你了。”
“我会回来的,和你保证,好不好?”
钟情觉得好奇怪,为什么要对一个长辈这样说话?
他只见过纪录片里那些家属对精神康复中心的病人用上这样的词句,可他并不认为秦思意会有一位发疯的母亲。
“学长……”钟情把尾音拖长了些,装出一副被吵醒的样子。
他揉了揉眼睛,稍等了几秒,将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去。
“吵到你了吗?”秦思意的态度更温柔了,带着些歉意,似乎那几个字都是乘着云朵飘进钟情耳朵里的。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小会儿,掀开被子,小狗一样跑到秦思意的床边蹲下了。
“学长,你在和谁打电话啊?”
“和我妈妈。”
秦思意说着把手机放到了床边,按下免提,温声向电话那头说:“妈妈,我室友也知道我要回去了。”
说罢,他朝钟情眨了眨眼。
后者会意,朝亮起的屏幕接到:“阿姨,学长早就订好机票了。”
他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奇怪声响先从那头传来,又等了一阵,才有一个十分温厚知性的女声回应了自己。
“是吗,那阿姨就放心了。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呀?”
“没有,我本来就睡得浅。”
“这样啊,阿姨下次让思意带点助眠的香薰过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太柔和了,含着些南方口音的儒雅,以至于钟情觉得也许对面是临时换了个人。
他在某个恍惚里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一样斯斯文文的语调,怀里还总带着温暖的香气。
于是钟情在大脑里逐渐刻画出了秦思意母亲的形象,那应当是一位极优雅美丽的女性,她的身上会笼着柏木的气息,淡而沉静,像下雪的冬夜里在室内弥漫开的热气,格外令人安心。
他不再将对方和疯子之类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甚至差点就要剔除最初那通电话里对方声嘶力竭的咒骂。
钟情猜不透对方有过些什么样的经历,也不敢就这么向秦思意发出问询。因此,他只是主动地选择了忽略某些已知的细节,强行将一切美化成了自己认为的样子。
电话挂断后,秦思意伸手拍了拍钟情的脑袋。
他没有为那通电话作出任何多余的解释,反而清浅地笑了起来。
“你这样好像小狗。”他将五指穿进钟情的发间,舒徐地一下下揉着,仿佛床边的少年真的就是他最乖巧的宠物,逗一逗便能替他挥散这一整夜的压抑。
“钟情。”
“嗯?”
“你开心吗?”
“开心。”
钟情的回答接得快且直白,甚至秦思意的话音都没落下,他就盯着对方的眼睛给出了答案。
他隐约可以感受到秦思意的情绪有些低落,于是就顺着两人的对话将脑袋靠过去,温驯地贴上对方的掌心,而后仰起脸,笑着说到:“学长要养狗吗?”
“还在考虑,学校不让学生养宠物。”秦思意好脾气地接上了钟情的话,指尖也一道向下,划过脸颊,挑起了对方的下巴。
“我很乖的。”
钟情说着握住了秦思意的手,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在上面贴了贴。
“学长,养我吧。”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在一起,隔着皎白的月光,像是在空气里掺入了迷幻的试剂。
秦思意俯下身,一点点朝钟情靠近,那双眼睛静谧又郁丽,将他的小狗迷得神魂颠倒。
他在即将触到对方鼻尖的前一秒停了下来,睫毛倏忽一扇,摇晃着在钟情的鼻梁上落下一片迷蒙的影子。
它顺着那挺拔的骨骼漫过去,带着奇异的痒,一直钻进了钟情的心里。
钟情下意识侧过脸,碰了碰对方的手背,不动声色地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末了,又再度抬起眼。
“学长,别难过了。”
“我来当你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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