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打坏了无上宫三分之一的宫池,才见龙八子慢悠悠飞出来,布了层结界,又回了宫墙内,秉着打不起躲得起的态度,愣是没再出来。
但是苏离耗不起。
他本就是抗命跑来的,眼睁睁看着即将被打破的结界又一次被一层灵力加强完整如初,他有种把这一带烧光的冲动。
“亏你有耐心耗这么久。”
灵凰轻佻的声音传来,如同火上浇油,就是因为顾虑她,他才不敢整个掀了无上宫。
毕竟天帝下令,诛杀睚眦,捉拿灵凰。
他虽不满她的做派,也不至于公报私仇下死手。
她长发高束,红衣浓艳,轻易越过结界,抄着手浮于半空。
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苏离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烧灼,将她的手腕烫翻了皮无法愈合。
她没料到他这般冲动,眸中的冷嘲添了几分阴狠。
“纵然我魂魄缺失,痛感不明,火神殿下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
“你终于想清楚要同我回天界认罪了?”
“呵,不会是父君派你来的吧。这种节骨眼,若惹得龙子联手,得不偿失,怕是你违背帝命,又跑来找苏坎?”她挣开血肉模糊的手腕,缓缓愈合,看着他撇过头,心下了然。
“我来诛杀恶龙,顺便带你回去认罪。”
“哦?证明你很能干?趁着龙族内战停休,偷袭恶龙老巢,屠了龙,带回罪人,皆大欢喜,如此苏坎便会夸你。”
“关哥哥何事!”
“苏离,”她突然止笑正色,“你当真只会坏事。”
平日她笑惯了,此刻抿着薄唇、撕开伪装毫不留情的样子,竟真神似六重天的神王,慑住了苏离一刹。
“未查敌情,贸然进攻,违抗帝命,你想让苏坎如何卑微地求父君放过你?”
“我杀了恶龙,把你带回去,自会请罪,不用你担心苏坎。”
“你可知父君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轩辕云诀想要什么!杀了恶龙,把我带回去,你以为你是谁,他最恶别人违抗他,你以为因何援军迟迟未到,导致风宛清丧命?若仅仅是你便罢了,可苏坎也会受到牵连,醒醒吧苏离!睁开眼好好看看轩辕云诀,他想要我们自相残杀,龙族残杀,神君残杀,永葆他的天帝之位。你知道苏坎为了你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吗?现今你公然抗命,让苏坎做的一切付之东流,更坚定了父君肃清你们的决心。”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灵凰,愤然、悲戚、怜悯,仿佛即将对失望透顶的世人降下天罚的神祇。
“你眼中只有苏坎,你看着他,自以为是,迟早害死他。”
“你信口雌黄些什么!”
“信口雌黄?我和轩辕云诀血脉相连,骨肉同源,我是与他最相似的存在,你们才是局外人。”
“口说无凭,是真是假,我带你回去自见分晓!”
她躲开他又一次要抓她的手,抬起愈合的手腕,在炙热日光下肉骨剔透,仿若不成熟的胚胎,“虽然我早知你会逃出来,但是梦里不好吗,难道梦中人不合心意?”
“住嘴!”
“你和苏坎,分,不足为惧,合,水火源神,阴阳守恒,足以让父君忌惮。你不知道吧,当初为了让你们都活下来,苏坎同父君立了神契,违命则要献出神格,你却还在父君的逆鳞上周旋。”她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噤声,继续道:“你想要证据,证据就是我大可以让你永远陷入沉睡,而我没有,为何?”
“……”
“因为父君说,你们二者,其一死,另一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荒唐,你说陛下故意让你给我使绊子,纵容你同恶龙叛天?”
“我也与父君有契,”她在苏离做出反应前背身褪去红衣,后背上金色的纹路蜿蜒隽永,神鸟的翅膀封印于她优美的肩胛骨,昂头鸣泣,赫然是轩辕家的图腾三足金乌。“违契,永逐三界六道,死生不得往复。”
他嘴唇微张的模样倒影在她侧目之中,憨傻呆愣,无可救药。
太多的不可理解在他脑中炸开,太多的固有印象被席卷颠覆。
“我同苏坎一样,永远不能背叛父君。”
她在说什么,源源不断流进他脑中,却无法处理。
“父君早在睚眦作恶前就打算除掉龙族,我是父君安插的眼线,是里应。苏坎与你,是我挑起龙族内战后,得利的渔翁,是外合。”
她究竟在说什么啊……
苏坎究竟何时,背着他同天帝立了契?
他一直以为苏坎,他的哥哥……
远不如自己爱意浓烈,一腔真心双手捧付。
他总是任性追赶索求。
到头来,那些躲避,竟是打消高位者怀疑的保护?
“怎么办啊苏离?”
他终于明白她眼中的怜悯嘲讽。
“你这么不懂事,把苏坎辛苦构建的东西打破,就算是他,也要厌烦你了吧。”
他终于明白苏坎眼中的欲言又止。
“而今你空手回去,不合你的倔脾气,父君会起疑,而若你杀了一个睚眦带我回去,从此息事宁人,坏了父君灭龙族的大计,你要苏坎如何弥补啊。”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蜘蛛织好了网,误闯的自大飞蛾终于开始胆怯。
“我有办法让苏坎自由,你可愿信?”
世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为保护这唯一的脆弱,而筑心房,而竖高阁,只为护他于最深处,自以为无懈可击。
可当某日、某地,某人一语道破,心房高阁一夕崩塌,才发觉自己多么不堪一击。
苏离的软肋是苏坎。
为此强大,成为战神,无懈可击,也因此软弱,成为飞蛾,不堪一击。
五重天神君苏离,抗命诛龙,迷踪无上宫,寻无果。
睚眦回无上宫时夜色已深,遥遥看着侍从们忙忙碌碌修缮着残损的一处屋顶,心下一沉,直接踏着宫墙,朝寝殿跃去。
“殿下殿下!”
见他直冲,有聪明的便知他要去何处,匆匆放下巨木的一头,拔腿追赶。
而睚眦压根没有停下的意思,看着漆黑的寝殿焦躁在胸口乱撞,甚至顾不得男女之别推门而入,房间内空无一人。
他突然像人类溺入深海,不得呼吸。
掌中紧握的硬物悄无声息,却格外强烈辉映着存在。
可他现在该把它供奉给谁?
“殿下!”侍从终于气喘吁吁赶来,来不及顺顺气,便急急说道:“灵君殿下同七殿下八殿下在后殿里摆宴,说您回来了就请您过去。”
侍从觉得自己的做了正确的判断,因为他看到龙二子讶异又释怀的回头,再次如风般不见了踪影。
摆宴竟没有饕餮惊天动地的笑声,反倒有琴声飘摇而来,后殿一片流光四溢。
琴声…难道囚牛来了?
睚眦迅速否定了自己,囚牛怎可能来无上宫。
他进殿时被飞花迷了眼,狼狈后退两步,定睛看去,他这个杀神的后殿竟然鲜花遍地,招摇怒放。
中央十几名舞女翩跹,灵凰就席地盘坐在舞女右侧,男装束发,恣意拨弄古琴,睚眦进门也未抬头。
“二哥。”
霸下唤了一声才让她看过来,露出璀璨笑靥,一如既往。
睚眦走向她,她便止了动作,将琴交给一名舞女继续弹奏,起身等睚眦走近。
可等他走至她面前,霸下才发觉哪里不妥,他执杯的手悬在半空,有些不可置信。
而饕餮正被头顶的相柳缠磨得心烦意乱,胡乱掰断了只大蟹钳扔给她磨牙。没注意殿中央暗涌的波涛。
灵凰抬手,修理圆润的指尖抚上睚眦敞开的衣领,外露的小麦色锁骨。
霸下恍然想起白日,她看似柔若无骨的手毫不留情钳住相柳的脸颊,红色的指痕现在还残存在女孩脸上。
说下一秒那纤纤柔荑会刺入睚眦脖颈,要了他的命霸下都信。
他“咣”一声碰翻了酒水矮桌,瞬间冲过去,抓开了灵凰的手。
弹飞的酒杯砸在一名舞女的眼睛上,瓷片般碎了个黑黢黢的洞,可她完好的半张脸依旧笑意嫣然,珠缨玄妙,莲步凌波,妥帖得诡异。
一时三人相对无言,饕餮愣在原地。
睚眦猛地推了霸下一个趔趄,托着灵凰红了的手腕看了看,恶声道:“你做什么!”
灵凰不动声色垂手背在身后,笑道:“八殿下何必紧张,我还能对自己的夫君做什么不成?”
听到“夫君”二字,睚眦的耳根烧成一片,立刻消了怒,不自觉摸了摸后颈。
霸下见状,又默默看了眼睚眦的脖颈,回至自己的席位。
“怎么才回来?”
听到灵凰问询,睚眦忙将手中攥的宝贝递至她眼前,掌心大小的红色珠玉剔透莹润,其中纱状的魂息涌动,看久了仿佛能听到亡者的戚戚哀诉,仿佛在祈求永恒禁锢的解救,仿佛要把生灵拖入其中。
孪玉渊有世间最好的玉,由玉妖们以血滋养,其中以红玉最贵,越是艳红,越是说明得了足够养分。
传闻有的玉妖为了练出最极致的红玉,不惜涉险至尸山深处,借助残存魔息提升修为,甚至杀害同族,甚至取不足月婴孩精血……
灵凰的眼神暗下去。
小仙是跟随山荷花仙的,近日孪玉渊一带有女妖残害花灵炼制玉石,我家仙子前去查探,至今未归。
这颗艳丽的红玉,用了多少生灵的血呢。
即便如此也不算极品,她知道在天后发冠上,有一颗更加灼艳的。
看一眼就让人邪心悸动,恶念丛生。
堂堂天神呵……
“不喜欢?”睚眦见她良久不语,急切道:“还能更红,这只是半成品,我着急先取来给你看了,若是不喜欢我明日再去找更好的…”
“怎么不喜欢,这在九重天,只有天后配得上戴。”
睚眦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你若喜欢,我去抢回来。”
她失笑,连连摇头,“只是从未近距离见过这般上等的红玉,孪玉渊的玉妖……果然名不虚传”
“我会给你更好的,比天后那个好一万倍,还需要些时间,到大婚就能戴了。”
原是要佩在大婚凤冠上的。
她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回应,便看向别处道:“你不问问宫门怎么塌了?”
“我以为你走了。”
“……怎会?”
“这里有饕餮霸下,你被人带走的概率很小。”
“我为何要走?”
“……”
霸下翻了个白眼,他二哥真是凤凰花迷了心了,哪见过龙子这般宠妻,于他们而言,对女人产生依恋才是大忌。
而现今这光景,说睚眦会为了灵凰终身不娶无后他都信。
若每个龙子都这样,灭族还用天上那老头子操心?
“你近日不见踪影……就为了这颗珠子?”
“本去了老狐狸那,碰巧遇一妖女,戴着这宝贝,只是尚未完型,还需在孪玉渊炼化,我便随她走了一遭。”
他说得坦荡,正常得让灵凰觉得不正常的是自己。
“白给你了?”
睚眦挠了挠头,宝贝是人上赶着给的,他一没抢二没夺,自然是白给的,于是点了点头。
“没什么其他的?”
他眨着眼睛,不太懂灵凰什么意思,又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无他。”
霸下捏了把汗,生怕灵凰下一秒掐着睚眦的脖子将他拎至镜前,戳着他脖子上两处明显的红痕问他这是什么!
那明显是……
原来如此!
霸下恍然大悟。
他二哥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一副未经人事的恐女模样,然后在即将大婚的正妻前堂而皇之的露出别人的吻痕,还有这你能拿我怎么着的态度,就是为了给这天神一个下马威!展示自己身为淫龙的风范!
哥哥不愧是哥哥,深藏不露,是为弟肤浅了!
真真让人欣慰。
如果灵凰发难,他霸下定第一个冲上去挡着!
他默默调整了坐姿,保证自己随时可以冲出去。
然灵凰伸手,拢了拢睚眦的衣领,收起略带审讯的目光,笑道:“那便好。”
“为何这么问?”
她摇摇头,“今日乏了,先回了,”没给他挽留的机会,她侧身走开,“你奔波数日,定然也累了,好好休息。”
舞女还在奏唱,睚眦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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