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凰走出大殿,注意到地面通向□□的一道绵长水渍,心下了然,沿着走去。

    水榭深处,她找到那抹幽幽莹莹藏于湖面下的蓝色,她走近,跳出围栏,站在半步之遥的水边。

    龙九子甩尾而出,高高砸落水面,溅湿她的衣裙,她的脸颊和束起的墨发。

    “这和你承诺的不一样!”

    他周身黑障氤氲,怒不可遏。

    “先是四哥,后龙族反目,而今竟还伤了二哥!你究竟是何居心!”

    水珠滚落额头,润湿睫毛,流转于眼眶,蓄满后无声滑下,乍一看仿佛在流泪。可神明的目光,分明冰凉,毫无悔改之意。

    “你说你喜欢二哥,你喜欢他什么,你带给了他什么!你始终都只是利用他!若非顾及二哥,我多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用亡灵蛊?”她微微低头,眸色彻骨,反问他:“你这么爱睚眦,不如我赠你一株凤凰花,让你在梦中与他天荒地老?”

    他忿忿,不可自制的大声道:“我不懂,你让我提取魔息,用亡灵蛊把火神害的支离破碎,又说要把他还给苏坎,你残害天族,也没有放过我们龙嗣,你究竟想做什么?取代轩辕云诀做三界之主?”

    “你猜,囚牛若知道你我暗通交易,他会如何?”

    螭吻睁大了双眼。

    “凭你的实力,睚眦不会要你,若大殿下也弃你不顾,九殿下,你还能依附谁?”

    “你威胁我?”

    “除了相信我,你没有别的路。”

    “你说会用亡灵蛊暗害所有天神,我才一直帮你!”

    “区区亡灵蛊,制服一个苏离用了二十年,你以为动的了谁?”

    “……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轩辕云诀不能神志不清不明不白慢慢忘记一切,我要让他清醒看着天界倾覆,看着他的位子坐上他人,清醒的失去尊严屈膝跪拜!”

    “所以,龙族只是你们父子相争的牺牲品……?”

    “是他想利用我屠龙杀神,好让他永享三界第一之位,我岂能让他如愿?”

    “那哥哥呢,哥哥对你来说算什么!”

    纤长的手指猛然用力钳住了螭吻的下巴,将他拉近,似乎是终于厌烦他的咄咄质问。

    “睚眦是我的夫君,我苟活的理由,我全部一切,我的心我的命,我可以为了推翻轩辕云诀舍弃所有人,唯独睚眦不行。”

    被她眼中压抑的戾气和难言的苦痛震慑,他没来得及反抗。

    “二十年了,你们还要质疑我多久?”

    她松开手,后退半步,将情深掩藏于长睫。

    “快了,魔息已经到手,等我诞下神妖魔三族混血子,就还你哥哥自由。”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亭台间,螭吻却长久的停留失神。

    苏离被囚在亡灵冢20年,看守他是螭吻的责任,与世隔绝的空洞岁月里,二者的相处趋于和平,甚至会偶尔交谈。

    螭吻问他九重天,问他灵凰。

    他说灵凰是个白眼狼,因其丧母,身世可怜,除了天后所有人都待她不薄,谁知怎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说灵凰娇纵不可一世,偷了帝印跑去蛮荒禁地二重天失踪多日,惊动整个天界搜寻,找到她时一身酒气,笑盈盈毫无悔意。

    他说灵凰蛮横无理,直呼苏坎大名,霸占苏坎的时间,还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引起冲突,最终被说教一通的还是自己。

    他说灵凰最喜欢去九重天,躺在兔子窝里,路过时总会吓人一跳,仗着胧月仙子宠她,真把自己当成小孩。

    他说灵凰也曾讨好过天后,可终究败给天后的冷酷无情,吃了亏也不敢告诉天帝,反而跑去苏坎那里抹眼泪。

    他说灵凰很疼她的凤凰们,某次苏坎不知罚了谁,她像个护崽的狼,无论如何都不允施罚,导致自己忍不住揍了她,又被苏坎说教一通。

    他说灵凰幼年白白净净,心思纯良,真有几分花神悲天悯人的影子,所以苏坎偏爱她,也是情理之中。

    他说起她时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大部分都是牢骚腹诽,没有什么好话。

    任谁听了也明白他不喜欢她。

    “既如此,为何信她?”

    窄小狭长的亡灵冢使高大的天界战神只能弓身而立,紫色水晶包围他、禁锢他,野蛮侵占他的□□,从手臂、腰腹和小腿破土,魔息在其中挣扎冲撞,被日益虚弱的神明排斥,它们叫嚣着,迫不及待要寻觅新的主宰。

    “她说过会保苏坎,她性格恶劣,傲慢孤高,喜欢看人咎由自取,她会隐瞒事实,说些云里雾里的聪明话……但不会撒这种谎。”

    “你不怕她做不到?”

    “她说了,便做得到。”

    他说起她时没有什么好话,讨厌她的性格为人,却赔上性命信任她。

    受这种奇怪又坚定的态度影响,螭吻也莫名相信了她。

    但蒲牢死了,龙族内战不可调和,睚眦丢了条胳膊,反倒是苏离,灵凰要将他还给苏坎。

    她到底是个天人,心向天族无可厚非。

    也许是他太愚蠢,也许又真如灵凰所言……

    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轩辕云宁自凤执回到灵凰身边后,痴病一发不可收拾。她不明白,凤凰分明险些被灵凰害死,却依然忠于灵凰。

    她一生都无法理解这种忠诚。

    她甚至不认得逐渐长大的轩辕灵生,她最宝贝的儿子。

    他去探望她时,坐在她身畔,絮絮叨叨的说话,她只会盯着他笑,而后羞涩的唤一声:“兄长。”

    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不止天后,许多天族都出现了这种症状。

    慢慢忘记一切,失去理智、神格,魂灵皆损,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医神上奏,一切病因来源于狐族的驻颜丹,源自丹药制作时添加的少许亡灵蛊。

    源自花街,号称三界六道中立者的狐仙阴山慕。

    天兵赶至花街时早已人去楼空,九尾白狐失去了音讯。

    亏的轩辕灵生早早起疑,不懈制止驻颜丹的流通暗售,才没有使天界形势糟糕到不可逆转。

    但长期服用者,已经无药可救。

    倒也并非无药可救,只是需要受蛊侵蚀、心念崩塌者重拾信仰。

    可谁又能在万念俱灰后燃起希望呢?

    为此他曾长跪于六重天,恳求轩辕云诀来看看他的妻子,他孩子的生母。

    后来轩辕云诀的确允了他,去了那长久无人问津的凤栖宫。

    轩辕云宁却认不出他。

    她对着轩辕灵生叫“兄长”、“哥哥”,也许在她心中,轩辕云诀一直是这般风华绝代遗世独立的翩翩少年。

    此后他再未跪过六重天。

    打消了治病的念头,他常常陪着轩辕云宁独自发呆,想自己不近人情的父亲,和那不可捉摸的异母姐姐。

    他曾偷偷跟随轩辕云诀去到被封禁的三重天,驻足在荒芜云野中,朱亭内残破的画卷旁,对着画中红衣神女,露出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有时痛恨时光飞逝,快乐转瞬消散,无比怀念幼年,无暇父亲的喜怒、母亲的爱恨、世间的动荡,甩开侍从,寻一处幽径小憩,或者同陌路人毫无芥蒂的玩笑,无知于复杂的人心,诡谲的命运。

    说来他和他的姐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年幼天真,不知面前站着的是生母的宿敌,也是毒害生母之人。

    只知道女人长了一张摄魂夺魄的脸,活像个妖魅精怪,引人靠近,一脚踏向前,泥足深陷,插翅难逃。

    他很久之后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偶尔回想她漂亮的手指停在自己咽喉,大约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长久的发呆让他颓丧,为了改变现状,他决定放过自己,腾出时间,晃至人间消愁。

    神妖开战后,人间成了最清净的地方,无论熙熙攘攘的街角,或是曲曲绕绕的小巷,喝一杯酒,下一盘棋,都能让人短暂喘口气。

    倒是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酒友。

    “灵生公子,能不能管管您的跟屁虫,让他们别一个二个瞪着小生,像要把小生活吞了。”

    他早已不再撇下侍从单独行动,世道险恶,总要提前做好准备。

    “哎~到底是个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哪像小生啊,家母全然放养,打小就皮实。”

    轩辕灵生总是被他逗笑,悠然放下注金的酒杯,环视少年掌管的玉行,琳琅满目,尽是些天界都没有的稀罕玩意。驳斥道:“少贫,前几日才有百名侍者抬着箱箧来给你送货,我可是知道的。”

    少年猛地后撤捂住胸口,惊道:“你监视我!?”

    这一下又逗得他忍俊不禁,“你也说了,我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调查一下来往的好友合情合理,怎么还见怪了。”

    “和你们这些富贵子弟做朋友真可怕。”

    “再说,你这没胸没屁股的铮铮汉子有什么可监视的。”

    少年气结,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照起来,“这不长的挺好看的嘛?我娘可是大美人,近朱者赤小生也该是个小美人才对。”

    “许是随令尊呢?”

    少年白了他一眼,放下镜子嗔怪道:“爹爹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能像爹爹也不错。”

    “看来你同家人关系很好。”

    “差不多吧,虽然小生娘亲杀了小生亲娘,但对小生是一等一的好了。”

    绕嘴又绕脑的寥寥数语惊得轩辕灵生半天回不过神,少年耸耸肩,一副无所谓并且劝他也不要在意的模样。

    “小生过得很好,一点也不悲惨,您可不要露出同情的表情,小生会吐的!”

    “……你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报仇吗,即便娘不杀她,小生也会害死她。”

    “为何这么说……”忽的一个猜测击中轩辕灵生,让他全身血液都冷了一瞬,数秒后他试探问道:“你是龙子。”

    “不像吗,还是灵生公子不希望我是?”

    “你知道我是谁?”

    他笑了,紫色的眼尾勾起,晕染出几分轻佻,“略有耳闻。”

    “凤千羽,你是睚眦的儿子。”

    “正是。”

    他叹口气,有些许烦闷,将酒杯放在了矮桌上,偏过头沉下脸。

    “公子莫要生气,小生并无恶意,酒水若有问题,也过不了您身后这些恶煞呀。”

    “我只想找一处清净,远离是非,怎的这般艰难?”

    “小生发誓只是受母上所托,来一探公子近况。”

    “……灵凰?”

    “正是。”

    “听闻龙二子近期节节败退,她还有闲工夫关心我?”

    “劳公子挂心,战况如何,母上心知肚明,可不到最后,输赢尚不可定论,母上说公子幼时天真可爱,童言无忌,不知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这话若是被父君听到,不知要发多大脾气。”他无奈,“她是嘲笑我当日说了大话。”

    “世事难料,焉知是大话呢?”

    “……”

    “母亲说,她会等着公子兑现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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