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我身后做什么?”她问。
“夜中难眠上来赏月。”他心里发闷,明明该由他来质问她的,怎么被她抢占先机了。
“姑娘呢?这么巧,也失眠了?”
“可不是嘛。”
明明是一句略带质疑的反问,她却摸着台阶下来了。
佟十方往瓦砾上盘腿一坐,借机在衣裙的掩护下挪回那块乌瓦,转而拍拍身侧,“来坐。”
白少侠不去,只原地坐下,“姑娘赏月,莫非也有心事?在下还不知道姑娘何处来何处去?还请赐教。”
她笑:“江湖中人哪有来去的方向,都是风来风走的飘罢了。”
“可我见姑娘风骨宛然,疏狂清傲,不似寻常人,不知是什么门派首府出身?”
她犯了难,努力回想,她曾经设想过佟十方的出身,但因为只在大纲上简写了几句,又是随便乱编的名字,所以一时实在想不起来。
那门派叫什么来着?
“对了,江湖上有没有一个叫什么苍阁的门派?”
白少侠闻声目色复杂,“莫非是天山点苍阁。”
她如获大赦,松了口气立刻大喜,“对对对,就是天山点苍阁,我是那里的弟子。”
她这副附和弄笑的样子,显出她在胡扯。
看来此女诡辩狡猾,口中没有几句实话,需得多加防备。
他追击,“不对吧,天山点苍阁多年前便遭本派弟子反噬灭门,门派中人早已四下流离,此后点苍阁便封山不再迎客,如今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有没有易主。”
“对对对没错没错。”多谢他提醒,她喜的拍手,“你瞧,我差点给忘光了。”
白少侠只觉好笑,“姑娘口中有没有一句实话?”
“我的话句句属实,我就是那‘四下流离’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前尘往事令我悲痛欲绝,所以全心浸淫江湖,把那些事都给忘干净了。”
当初构思佟十方时,她就知道得给这角色一个浑厚深沉的出身,这便构思出了天下武学第一的神秘门派——天山点苍阁。
为了让人物天生带悲剧光环,她又构思出让天山点苍阁覆灭的好点子。昔日天下第一的门派是如何覆灭的,显然被武林围剿已经过时,她选择让它被自己人摧毁,就是这么回事。
“说了这么多,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还望赐教。”
“倒是把这忘了。”她转身拱手一笑,“在下佟十方。”
他面色将凝,喉头微微一动。
江湖盟刀剑榜榜二无常菩萨,竟然是她。
榜一“湖心客”崔隐,榜二“无常菩萨”佟十方,榜三“千杀手”竹青灯,江湖上公认的三大高手,他已见到其中之一。
不过是为了追查劫法场一案,没想到却牵扯出这么个棘手人物,擒她绝非易事。
为今之计,是与她盘桓周旋,再寻时机从她破绽处一击拿下。
“我还不知白公子名委,也望赐教。”
“在下白一叶。”
“敢问哪个一,哪个叶?”
“一二的一,花叶的叶。”
她骤然侧头看他,一对眉梢缓缓挑起,眸子里翻涌出万点星辰。
“一叶知秋?你是良知秋吗?”
彼时的良知秋心中暗呼不妙,二人素未谋面,他又鲜少行走江湖,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莫非她早已收到风声,知道衙门里正在设法抓她?
他面上仍假意波澜不惊,“在下无名小辈,不过路过此地,姑娘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无名小辈?
他可不是。
锦衣卫指挥使良争的独子良知秋,是她大纲设定中的男一号,天崩地裂的绝世白月光,这点倒是没叫她失望,果真是白净俊秀,眼鼻口耳样样是精雕细琢,微博热搜上的男明星似的。
打一开始,她就想好了故事结局:佟十方在江湖快意潇洒之后,将留下举世大名和身后传说,然后收刀隐世,悄摸的嫁给官家的铁饭碗,从此后过上有人疼爱和投食的好日子。
快哉极了,典型人生赢家。
只可惜她停笔的那天还没写到他的出场,今日这么一相识,可能有些败他的好感。
那边良知秋正预备接下招,她却猛然站起身来,“月光越照越冷,时候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为了下半生,她得回去好好思量思量,如何和他拉近关系。
几日后李三粗和了色伤势渐好,几人预备上路,良知秋独自出门去置办马车。
他刚走,李三粗就从床铺上爬起来,催着赶着要上路。
“那小白脸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豆芽菜,保不齐抱着什么目的接近咱们,趁着他离开,咱们赶快上路。”
佟十方坐在窗台上,对着手中镜子描眉画目,就是不吭声。
陈赝生轻声道:“人家一心思扑在豆芽菜上,你当心——”
话音未落,那边佟十方便吐了一口气,放下柳木炭笔,“行,听你的,他出现的的确突兀了点,还是去雁门关要紧,咱先撩着他不管,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四人步行从小道离山,一路到了江岸,还需乘船顺游二十里抵达对岸。
江面上行的都是乌篷船,又小又矮,李三粗宽又沉,小山似的,只能与矮小的了色挤在一艘船上,佟十方则与陈赝生同坐一艘。
两只船顺水势下行,不时交替先后。
这四个人里,李三粗聒噪话最多,了色有一茬没一茬的嘴碎,旬日里全靠这一大一小打破沉闷,现在二人不在,她和陈赝生之间的氛围就变得生冷淡漠了。
陈赝生倒是不怕,自顾自从竹排里掏出一本《司马法》细细翻看,他一看起书来就如入无人之境,充耳不闻身外事。
佟十方斜靠在乌蓬壁上,一对光溜溜的雪白的腿叠放在一起。手里捏来一把案上花生,一颗颗打向江面,均在水上飞。
“走哪儿都把脸埋在里面,你读书还挺使劲的。”
“嗯,表姨夫还在泉下等着我为他平反呢。”
“你和你表姨夫很亲吗?”
他头也不抬,“小时候见过他三回。”
“这算哪门子的伪亲戚,你是吃过他家的饭还是喝过他家的水?你这姨夫,在世不想着法子提携你,等死了就想起让你伸冤?有些人光用个血统就想捆绑你,恶心人,我说你为了他走这条路有意义吗?”
“为什么没意义?”
她望着远江,“实不相瞒我小时候挺爱读书的,不过长大后就不喜欢了,因为我知道了他们逼我读书是为了让我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然后拿月薪去做扶弟魔。”
陈赝生抬头眨眼,没懂。
“这么说吧,倘若你爹娘逼你去读书是为了让你升官发财,好供养你的兄弟姐妹,你还愿意寒窗苦读吗?”
“我愿意。”他把头埋回书间,平静的说道:“选择为自己活没有什么不对,我选择为他人平反复仇也没有什么不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好吧,尊重,祝福。”
“不过。”他疏忽道。
“不过什么?”
“我愿意供养兄弟妹,但是不想供养那个姐。”
“哟,你对女人还有年龄歧视?”
“我就是不喜欢。”
不多时天上飘洒起洋洋细雨,转眼又变成大雨,千颗万颗白珠争前恐后的落入江面,涟漪成浪,船身遥遥晃晃。
佟十方对船尾喊道:“老船家,雨大了进来把蓑衣斗笠穿上吧。”
外面没有回应,她疑惑的掀开小遮帘,只见船尾空荡荡,船家和船桨都不见了。
陈赝生追看过去,惊的要站起来:“呀,他坠江了!”说罢就要出去救人。
“不对。”佟十方按住他,侧身向帘外扫视。
他们船身的两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了十艘一模一样的乌篷船,这些船上同样不见船夫掌舵,船体与他们一同匀速顺流而下,像幽灵船一般紧紧相随,似乎是刻意将他们夹在当中。
雨势越发癫狂,天地之间雾濛濛连成一片,黄豆大的雨珠砸在乌蓬上如灌雷响,再细处就什么也听不见,分辨不清了。
陈赝生:“怎么回事?”
“又有人来找麻烦了。”
“这次是冲谁来的?”
“冲谁来都一样。”看不见对方面目,又偏偏在江上,她心中也七上八下。
“不知道李大哥和了色在哪里。”
二人再次掀开遮帘打探,却见十几艘乌篷船已经改了阵法,悄无声息将他们团团包围住,这凶水激浪,一时竟无处可逃。
却在此时,四面八方突然传来锁链响。
“当心!”
佟十方刚将书生脑袋按下去,便有十几只豹爪大小的弯钩飞来,几只勾穿了乌蓬,几只又勾在船身的四面八方,紧接着小船便发出咔咔咔的崩裂声。
“船要裂了,护好你的书!”
佟十方一声令下,陈赝生便一手抱紧竹排,一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在小船被撕裂作几瓣的间隙二人猝然腾空。
“书呆子,你这破书怎么比你还重?”佟十方落在铁索上,陈赝生却踩了空,她连忙一把拽住他衣襟,足下顺着铁索的来势飞奔出去,最终跳落在其中一艘船上。
便听着咔一声响,铁索又飞速收回,二人连忙分|身躲避。
佟十方连忙取刀横出削平了乌蓬顶,却见里面并无一人,只有一个由滚轮齿轮组成的复杂机关,正喷着白色蒸汽,弯钩铁索是从这里自行发射出去的。
她当年写下的冷兵器时代已经出现蒸汽机关了?这江湖已经发展到这么高的级别了?
她举刀砍向机关,机关桩竟只是凹陷了一点,全因外面包着一层浑厚的铁皮。
她将刀向下插入船身,再运气拍在刀柄上,刀身贯穿夹板,撕裂出一个大口子,江水源源不断的灌进来。
“让它慢慢沉去,去找李三粗他们。”
二人目光在船队里扫视,最终落在同一艘船上,“在那!”陈赝生指着。
佟十方带着他飞上那艘船,只见李三粗与了色果然卧在其中,只是晕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是这艘?”她问。
陈赝生解释:“这艘船吃水最深,上面一定有人而且人不轻。”
“不错,你也不是百无一用。”佟十方笑笑,在他脸颊上顺手一捏,这便钻入蓬中查看二人。
她浑身被雨淋湿,轻薄的衣衫严丝合缝的贴合着身线,因一个微微的弓腰的动作更是显得身形玲珑曼妙。
陈赝生收回目光,擦了一把被她捏过的地方。
“真爱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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