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庄里烟雾缭绕,仍是那些常见样式,蜀地的赌庄略有不用,除了斗鸡走狗促织这些寻常把戏,还有六博弹棋和射箭。
按照佟十方的强武力人设,她试玩了几把射箭,那草靶子虽然挂在风口,无规律的抖动,但她仍旧把把射中十环靶心,引的围观赌徒喝彩不已。
赌庄的跑堂见势不好,趁着她去把筹码换成钱的时候,把靶子给收了,并向庄主通告了这件事。
赌庄庄主心中一盘算,对混迹在赌场中假扮成赌徒的托儿嘱咐了几句,那些赌托儿立刻钻入内厅,连声起哄,把外厅的赌徒都吸引了进去。
从众心态,佟十方难免好奇,站在门外朝里望。
只见内厅的高墙上纵挂着一张巨大壁毯,最上面写着“乙局”两个大字,下面一边是“江湖盟”三字,一边写着“竹青灯”,而“竹青灯”这名字下面左右又分别写着“生”和“死”。
壁毯下面有一张巨大的赌桌,赌庄庄主坐在赌桌后面,双手撑案,高声道:“诸位诸位,相信熟客已经十分清楚,月余前,江湖盟群雄与侠客竹青灯做了一个对赌的甲局,甲局内容秘而不宣,咱们这些外人虽然无法参与,但江湖上人人有兴趣,因此才诞生了今日的乙局。
“诸位听我说,乙局是赌江湖盟和竹青灯哪一方能在甲局中胜出,但那是寻常赌庄的玩法,咱们这玩的是新样式,叫花局,因为就在不久前,有位侠女在咱家衢州的分庄下注,扬言要弄死竹青灯,所以咱们花局有四个注,诸位可以赌竹青灯是又赢又活,还是虽赢但死,或是虽输但活,或是又输又死,竹青灯命从何处,今年七月初八咱们见分晓,诸位不要错过,随意下注,请!”
佟十方搔了搔鼻头。
那扬言要杀竹青灯的侠女就是她吧?
那日在衢州的赌庄,她听几名青年议论甲乙局及竹青灯失踪一事,心中对这名字莫名起了触动:这么寻常的名字,应该是个薄命鬼。
何况既然大家都在赌关于他的输赢,就必定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直接把他杀了,导致他和江湖盟对赌赌输,所以她才估摸,此人可能已经死了。
即便他没死也不碍事,她既然下了他的死注,遇上她,他大概就得死。
谁承想,她一人的一时兴起,给整个赌庄行当衍生出了新花样,这么一来随着下注的人越来越多,必然会有更多人为了自身利益要他死。
真是倒霉催的榜三选手。
她收回思绪,目光放出去,见那肥头大耳的庄主正盯着她。见她望自己,庄主立刻憨厚的笑,抬手示意她进来下注。
佟十方脸色一黑:打算设法让她把赢来的巨额赌资再押回去?做梦呢,她不傻。
她带着钱就往大门外迈,谁知面前突然窜出四个高大威猛的打手,站作一排将她挡下。
“大姑娘这么早就走吗?”
“我已经玩够了。”
“不,你没有。”
她懒得理会,想绕开,那几人盘着臂也不出手,只跟着她一起移步,始终挡着她的道。
流氓招数?
她面不改色的点点头,“你们说得对,我确实不该就这么走了。”
她往回走,那四人就一路护送她走入内厅。
庄主见她回来,立刻谄媚虚伪的张开双臂以表欢迎。
她走到桌前也不掏钱,只把双手重重拍了一下桌面,然后转身对众赌徒道:“请问,你们有人懂什么叫概率吗?”
安静是安静了,没人接话。
“这么说吧,原本的乙局只赌竹青灯输或者赢,在完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你们靠的是瞎猜,因为只有两个答案,所以你们猜中并且赢钱的可能性是一半,现在这个赌庄编出一个花局,有四个答案,你们仍旧是瞎猜,看着刺激有趣,但从理论上来说,猜中赢钱的可能性就缩减为四分之一,也就是一半的一半了。”她进一步道:“我简单来说,你们参与这个赌庄的花局,只会输的比以前更惨,还不把下注的手收回来?”
内厅哗然,似懂非懂的赌徒交头接耳,“是不是真的?”有人已经把刚递出去的赌资撤回怀里。
赌庄庄主脸色大变,恨的牙痒,却不好发作,一边起身安抚众人,一边冲几名打手使眼色。
佟十方正等着几人靠近,准备一招击毙,却见那几个打手突然一震,纷纷倒在人群里。
赌徒们慌张的让出一条道,原来打晕打手的是一个男子,他乌发半披,左脸上扣着一张乌木面具,穿上着一身绛紫长衫,儒雅彬彬,衬的袒露在外的肌肤异样的白。
他将手里明晃晃的铁扇一收,冲佟十方轻轻一点,“这位美人说的不错,不过诸位也不必心急,小可愿意为诸位出谋划策,指点迷津。”
庄主从桌后探出身子,大喊:“你是何人,别给我胡说八道,滚出去!来人呐!”
佟十方抓起手边一块木头筹码向身后砸去,正中庄主左眼,他嗷呜一声又摔下身去。
“继续说。”
“多谢美人。”他拱手柔柔一笑,走到佟十方身边站定,朗声道:“大家伙儿不需要考虑竹青灯死的事,我向诸位保证他不会死的,所以只要赌他会活就有极大的可能会赢钱。”
有人喊道:“为什么?你就知道?”
“总之你们可以大胆的相信在下。”
闹哄哄无人听他的话,有人又喊:“难不成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他。”那男子不顾此起彼伏的吁声,目光一扫,再次悠哉哉展扇轻摇,接着道:“我就是他。”
赌局中江湖里口舌间的传奇人物,今儿是第一回见,赌庄内哗声更甚,一波更比一波。
那男子正笑看众人,忽觉得脸侧被目光灼烫,紧接着余光睹见身侧有一道白光逼近,他心中咯噔一跳,猛然开扇抵挡,正挡住砍下来的大刀。
他推扇移刀,看着身侧的女侠,“美人,你这是干嘛啊?”
彼时的佟十方脸上虽挂着面纱,但那双昭子比刀子还亮,闪出两条狂喜的白光,眼睑下更是一片潮红,“众里寻你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纳命来!”话毕收刀又是一劈。
竹青灯拔腿就跑,她立刻去追。
二人在人群里窜东窜西,人群妈呀一声躲过来,哎呦一声躲过去。
有人见状不住窃窃私语,“竹青灯就要被人砍死了,快赶在他死前下注,下他又输又死,稳赚。”
这话被耳尖者听去,一群人蜂拥到赌桌前,把庄主从地上揪起来,将他按在桌上,逼他收钱掏票据。
一时间疯狂的人群把佟十方与竹青灯冲散开来。
佟十方双眼杏白里迸出血丝,手臂握刀乱挥,脚步却逐渐迟钝。
竹青灯见她当真杀红了眼,肢体又古古怪怪,像是有啥大病,索性也不招架了,提摆就跑。
“你站住!”佟十方高喊一声,又追了两步,忽然胸口一痛,紧接着手中刀重重栽在地上,身体则像风中柳枝似的摇来摆去,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倾斜着摔入乱哄哄的人群。
人群猛然散开躲避,混乱之中有一双手将她及时的接住,是赶进来的陈赝生。
陈赝生连忙拾起青雁弯刀,又将她打横抱起。
“让让!让一让!”他快步冲出赌庄,目光一侧,看见那竹青灯已经从天井飞上屋檐,正小心翼翼向下张望。
陈赝生脚步放缓,仰头与他对视,一刹那间电光火石,旬日里他目光中的那点憨厚蠢滞,终于化成一汪冷潭,“竹青灯?”
“是。”
“不错。”
竹青灯一头雾水,“什么?”
门外冲来李三粗和了色,陈赝生没再搭理他,快步与二人一起将她带离赌庄。
三人手忙脚乱将她就近送入医馆,才一刻过去,她的脸就红的像滚过水,嘴唇和手臂内侧的血管都透出绛紫色。
大夫在她指腹上划开一刀,流出的血已经不再寻常,它有些浓稠,正极缓的一滴滴落下。
“这是中毒了,已经入毒四分,过了七分就救不回了。”
“什么毒?”李三粗急道。
大夫慢悠悠擦着小刀,缓缓坐下先吃口茶,“这我哪儿知道去,你们想想,她有没有仇家,是不是吃过喝过仇家的东西?”
“她吃的都是我们打的野味,我们也同吃了怎么没事?至于喝……”他一顿,猛然瞪向陈赝生,攥着青雁弯刀的手一紧,凶神恶煞道:“大哥喝的都是你水囊里的水,你现在给我喝一个看看!”
陈赝生懒于争辩,打开水囊猛灌了一口,就不再理会他,独自往门外走。
李三粗见状气急,粗声痛骂:“这缺了心的书生,大哥没事他就前拥后簇,大哥有事他撒丫子比谁跑的都快!”
医馆内,李三粗还在追问中毒一事,医馆外,陈赝生却返回赌庄门口,看了一眼那被射穿的燕子巢上的血,也已经变成绛紫色。
他轻轻一跳拔下那只小箭,快步穿入赌庄后厅,从人海中一把提起庄主,“刚才那些孩子真的是唐门后生?蜀山唐门怎么走?”
李三粗仍是问不出所以然,急的满面大汗,不时爆粗。
了色坐在医馆门槛上望着外头车水马龙,托腮长叹,喃喃自语:“行吧,死的死,走的走,慌的慌,既然事已至此,还不如各回各家听天由——”
话还未完,陈赝生便回来了,他一边快步迈入医馆,一边解下背上竹排,将躺在医馆板床上等死的佟十方抱起身,然后快步往门外奔走。
就听见他喊:“我带大侠去一趟唐门,你们在这等我!”
了色与李三粗对视一眼。
心想这雷厉风行的人还是那个迟钝的书呆子吗?
蜀山离这不远,站在大道中央抬头向东一望,就能看见一座高山,山顶云雾缥缈,山腰花木荫翳,其中零星分布着楼台亭宇,之间以拱桥相接,如落山的星格。
陈赝生行过一家驻马店,从腰间取出几块碎银,买下马,带着佟十方一路行马至山脚,他也顾不得太多,再次打横抱起佟十方,蹬马镫飞身而起,足下如踏青云,于树梢间穿行而上,过境之处连宿鸟也未惊醒。
就这样依仗轻功踏走多时,终于得以遥望蜀山唐门的山门。
他落下地,将佟十方倚在胸口,然后从自己衣襟内侧取下一根黑色的针,对准佟十方后脑刺中穴位,随后将针轻轻一旋,全部没入。
那黑针触动了穴位,自成一股内力,内力行至面部,在她肌肤下如万虫涌动,行压推耸,将她的的眉眼挤压的近了些,嘴巴拉扯的又大又翻,颧骨则高高耸起,完全变成另一幅模样。
待面部皮肉不再变化了,陈赝生这才放下心,抱起她快步赶往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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