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婉转轻盈,每一个音节都浮在梦里,随后,梦的后面浮出一张娇媚的脸盘。

    “师姐……”

    他嘴唇轻蠕回应着,随即他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竟在梦外喊出了声。

    他祈祷着屋中没有第二个人出现,缓缓回头向身后看,这便猝不及防的望上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

    燃灯之火近在眼前。

    空气中一阵嗡鸣,浑身血气冲上了天顶,他的脸红的像熟透的桃。

    “醒了?”大师姐在桌前,从叠臂间缓缓支起上身,显然方才在小憩。

    她勾了勾手指,“过来吃饭,快些。”

    他没动,等着浑身热气散去,却见她提着食盒已经走过来,“我忘记了,你还不能下地。”她在他身侧坐下了,“长戚她今天临时有课业,所以我来替她送饭。”

    “而且。”她眼中黑珠在他白皙高挺的鼻尖上轻滚,“我也想来看看你。”

    她用的不是“该”,而是“想”,好像在告诉他,她来这里,不是迫于身为大师姐的职责,而是她愿意。

    他坐起身,靠在床边,毕恭毕敬接过食盒,在腿上摆好,又在她的注视下小心翼翼的细嚼慢咽。

    她也不说话,就倚在床沿望着他喉头,直到他吃完了,才从袖底抽出一条绸帕,将他嘴角的菜渣擦掉。

    “小九,有件事,我还得告诉你,因为这次你的走火入魔,师父认定你资质尚不足,需要你去其他师叔伯那再浅练半年。”

    才搬入首阁不足四月,他又要去其他阁老门下了。

    他缓缓放下筷子,一时无话可说,明明是在意料之中,但失落也随之而来。

    这一去,和她就又归回到从前的距离,偶能在大道上遥遥一望。

    他心中举棋不定,思虑片刻,仍旧问出了很想问的问题,“师姐,那天……你为什么突然睁开眼睛?”

    “我在想,你是不是又在偷看我。”她的手停在他嘴角,身子向前倾,脸逐渐逼近,一股清幽的气息从她耳后散发出来,“其实你偷看我的样子……蛮可爱的。”

    一句浅浅的呢喃,在她舌尖一滚就成了一句魔咒,足以将他冗长的呼吸一把掐住。

    他这小半生,这十三年来,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娘亲对他最大的赞赏,就是当他替她跪在父亲门前,求父亲开门的时候,说的那一句‘你还算有点用处’,他对自己的认知,不过是对母亲恰巧有点用处而已,所以他拼命的奔走,努力成长,希望这份“有用”能哄得母亲欣慰,对他多笑一笑。

    一句“可爱”,在旁人听来轻漫随意,像是长辈对晚辈的一句敷衍的夸赞,但这话从大师姐口中说出来,却是燃起他干瘪冰冷的灵魂的一点星火。

    他心中涌上一股澎湃浪潮,但目光仍旧是小心翼翼的,“师姐,我刚才梦到你了。”

    她轻轻一笑,眼中绵意涌出,温柔又神秘,但是,只有笑是肉眼可见的真实,这个笑背后的含义是什么,他仍旧看不懂。

    她再次拉近距离,柔软的嘴唇在他眉心上一吻,“在师叔伯那好好炼功,早点回来。”

    此前,她是一个奇异的存在,令他又畏惧又憧憬,一面被她不断吸引,一面却又不敢接近她,两种力量左右拉扯着他,致他迷茫混沌,看不懂她,也看不清自己。

    直到这个吻,像钥匙一样旋开了他心房上防备的锁,现在,只剩下一种力量将他朝着唯一的方向拉扯。

    他充满希冀的离开了首阁,把她的话奉为圣旨,每日不做它想,只一心潜学。

    也许是因为那日错误的走穴,无意中冲开了他几处封闭的穴位,他的武功居然日益增强,仅仅半年后,就能与入门数年的师兄师姐打至平手,偶然还能小胜。

    似乎是被振奋的心情催发,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容貌也越发清俏渥然,身形笔挺修长,往人群中一立,很容易就会将人的目光吸引走。

    他成了点苍阁中人见人爱的小师弟,所有人都赞他天资聪慧,谦谦有礼,其中三位阁老更是私下问他,既然掌门对他不管不顾,愿不愿意到自己门下来。

    但首阁的掌门弟子之中,只有长戚偶尔会来看望他,无非是因为一些琐事憋出了内伤,她不吐不快。

    “现在师父不知道怎么了,性情越来越古怪,也不管事,师兄们更不作为,关门就吵架,好像谁吵赢了就是掌门继承人似的,一群愚人。”

    “大师姐呢?”

    “师姐?她武功是不错。”长戚理解错了他询问的意思,自顾自分析,“但和师兄比起来也只是略胜罢了,再加上咱们点苍阁从祖师爷起就没有女人当掌门的,她的机会怕是渺茫,倒是你。”

    他一愣,“我?”

    长戚在他身边坐下,笑着用肩搡他,“师弟,你现在名气好生大呀,上下都在夸你,说你小小年纪武学造诣惊人,不假时日便能成才,连师父都听说了这件事,说不定你又能回去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

    “要等师父的诞辰宴结束之后,说起这事,”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碎雪,“过几日我们就要下山去,为前来参加诞辰宴的贵客引路,师姐说,你也跟着一起来。”她从怀中掏出一只精细的铜袖炉,递上前,“师姐给你的,拿着。”

    到了下山当日,他于檐下早早等候,许久才看见其余八人从眼前走过,六个师兄簇拥在大师姐前后,有说有笑,而她只顾着穿戴裘衣和帽子,没有接话,仍是一副慵懒出神的姿态,更加没有察觉到他。

    只有走在最后的长戚朝他挥手,他才起身跟了上去。

    山路蜿蜒冗长,需要至少四日才能抵达山脚,九人行至天黑,眼看又开始飘雪,不得不扎营过夜。

    山间有从前搭建的低矮木屋,九人鱼贯而入,点燃屋中地坑里的鲸油,吃了一些干粮就打算合衣睡下,但是屋里实在狭小,只能容许八个人躺下。

    一个胖胖的师兄发声了:“有一个人要去后面林子里旧屋里对付一夜,谁去。”

    那是一栋很老的破木屋,几乎被废弃,它墙体极薄,四处漏风,屋中久无火源,谁也不愿意去。

    另一个师兄从随身携带的书上撕下几条纸,七短一长,全部小心的攥在手中,只露出头。

    “除了大师姐,咱们几个抽签,谁抽到长的就去那边,快些。”

    前几人轮番下来,竟都抽到短纸条,剩下的只有沈烟桥,他径直站起身,正要开门出去,大师姐却叫住他,“还是我去吧。”说罢她就走过他身侧,径直钻出去了。

    地坑里的火熄灭了,八人横七竖八的躺下。

    黑暗中,有人说了一声:“多余。”

    没头没尾,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有所指,又知道是指向谁。

    “师兄。”长戚的声音轻轻响起,“别说了,睡吧。”

    “天寒地冻又没有火,一想到师姐一个人在那捱冻,我就睡不着。”

    那人又毫不避讳的与身边的人埋怨了两声才安静下去,屋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沈烟桥从门边的地上静静爬起来,开门出去了。

    那栋破败的旧木屋就在十丈开外,孤零零的立在林中,檐外挂满了冰溜,他站在门前良久,几次抬起手放在门上,却又收了回来。

    算了吧。

    他刚转身走出三步,身后就传来轻微的开门声,他停步回头,看见大师姐已经站在门前。

    黑暗中她的脸更令人心动,又无辜又魅惑。

    “不冷吗?进来吧。”她让了门,裹衣倚墙坐下。

    这屋子太破旧了,到处都是裂缝,稀薄的天光从四面八方照进来,叠加在一起,像是一层层交错朦胧的雾气。

    他合上门,在她侧身一臂远的地方坐下,“师姐,你回去睡吧。”

    “他们在算计你。”她冷不丁道:“抽签的时候,他们在互相打眼色,所以才把最长的签留给了你。”

    “没关系。”他一点也不意外,“我本来就格格不入,反正和他们在一起也睡不着。”

    他从袖底小心掏出那只温热的铜袖炉,它被他保护的很好,外面套着一层夹棉的绸缎袋,他将袖炉递上前,“这里太冷了,还是我留下吧。”

    “好。”她接下袖炉,起身走到门前,却听咔哒一声,她将木闩轻轻扣上了。

    他随之抬起头,望着她昏暗的身形,心像被穿在风中的绳索上,正在晃晃荡荡。

    她折回来,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伸手一只手摩挲着他冰凉白皙的脸,“身体好了吗?为什么穿的这么少,冷不冷。”

    绳索两头疏忽绷紧,他的心在上面失控的乱颤。

    她站起身,无声的解开裘衣,将两扇巨大的皮毛缓缓展开,整个身形像一展巨大的蝴蝶。

    “过来。”

    他僵在那里没动。

    她轻轻一笑,圆润的唇珠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从梦里钻出来的。

    “他们……不会知道的。”

    他好像失了魂一般,抬起脚步走了过去。

    木屋消失了,天山消失了,好像万物间只有一张巨大无边的裘衣,将两个人紧紧的包裹在一处。

    她的身躯又暖又轻柔,像一大团极致的火焰将他烤的滚烫。

    两个人轻轻躺下,面对着面,她的脸近在咫尺,目光被黑夜渲染出独特的魅。

    她在裘衣下牵住他无处安放的手,拉至胸前,一根一根的搓暖他冰凉的手指,这些绕指柔令他不住轻轻战栗。

    “小九,你的手怎么捂不热?”

    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涌入百骸,他没敢动,只是僵硬的躺着,好像一旦行动,体内的躁动就再也无法抑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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