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消寂,夜空如洗,洞口的残雨顺着岩壁砸在地上,发出清澈的一响。

    佟十方体内的毒已经逐渐散去,幻象和晕眩消失后,她很快就被疲倦所吞没,无声的睡了过去。

    起先她的头还靠在他肩上,两具身躯之间仍然保持着两掌宽的距离,但渐渐的,她的身体开始倾斜,向侧面倒下去。

    九郎睁开眼缝,用手臂接住了她。

    想撒开手,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她揽回怀中。

    他无意的一睹,看见她胸口一片落落雪白,曲线分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登时就没了睡意。

    心烦,意乱,燥热。

    他冷静了片刻,脱下一件衣服,盖在她身上。

    远离了市井的灯火,洞外的星辰格外璀璨,偶尔还有贼星飞落,稍纵即逝,他仰头凝望很久,才将胸腔内憋闷着的一口气缓缓泻出。

    耳边响起她的回答:“你是我的好朋友,挚友。”

    挚友?

    他自嘲一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答案?

    佟无异曾经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拥有独步天下的美,也善于用一颦一笑来烘托这种美,将它织作一张网,加以利用,使得身边的人对她欲罢不能,任她予取予求。

    但现在,她似乎已经无心将美作为武器,她对身边的人似乎也已无兴趣,甚至多次打破两个人之间缱绻暧昧的氛围。

    这样的她,简单,粗暴,直率,不识风趣,但很有趣。

    这令他对她重新好奇起来,一心求解。

    更让他下不了狠心。

    七月初九即将到来,明日将会如何?他也给不了自己答案。

    他幽深的叹出一口气,闭上眼,不再去多想。

    太行古道的一场大雨,冲掉了地上的血河,数队黑衣人正在尸堆上,将地上的尸首用刀剑翻起,一个个查看。

    其中满脸刀疤的领头人先行停下手,对站在道旁的矮个子喊道:“别在那念经了,佟十方不在里面。”

    “什么?”了色停颂往生经,快步走入尸堆,踩着尸首寻觅了一圈,“果真叫她跑了,你们这火药炸山的法子有什么用?尽砸死些废物。”

    领头的不甚满意的瞪着他,“小方丈,说话注意着点,这火药可是主子悄悄挪出来的稀罕物,你不但不感激,还怨声载道,当心这些话传到主子耳中去。”

    “阿弥陀佛,可笑可笑真可笑,是你主子想杀佟十方,我来帮他带路,怎么我还得感激他?”

    “你可别假公济私了,我清楚的很,她是你的仇敌,你借江湖人之手扳不倒她,才拜到主子门下,话说回来,你若有本事,何必求人?”

    一高一低眼刀一触,都知道对方话中有理,不再争辩。

    “行了,现在怎么办?”

    “她这人最讨厌下雨天赶路,这么大的雨,她一定寻了落脚处,”了色翻身上马,“我们继续赶路,务必要赶到她前面抵达雁门关。”

    “报!”却在此时,身后有手下马来报,“路上有一人正驰马过来。”

    领头的不甚耐烦的将手一摆,“报什么报,照旧杀了。”

    “杀不得。”手下凑上来低声道:“是朝廷的人,锦衣卫所的良千户。”

    “又是他,阴魂不散的。”了色翻身上马,将斗篷拢在头上,“他对佟十方可有男女私情,只怕是个阻碍,杀不杀,看你们。”

    “这个良知秋……听说他因过错暂被革职,他爹良争又被张太师所制,良家的权势未必能恢复如初。”领头的思虑片刻,目色陡然变得狠辣,“领二十个人去杀了他,其余人随我继续赶路。”

    暴雨初停,正是月黑风高马蹄急,良知秋心中焦虑不安,手上一刻不断的扬绳。

    佟十方赶他走,他是不愿意的,他原本是想将陈赝生安顿好,就立刻回来支援她,怎料竟遭那书生设计。

    此前他还奇怪佟十方为何总要为难书生,眼下看来,是她耳聪目明,早就发现了书生有问题。

    他顾不了太多,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佟十方出事。

    哪知前路正有拦路虎,黑夜中迎面冲出一群黑影,手中长剑泛着寒光。

    不必问,便知来者不善,良知秋十指一紧,抽出狼牙锏,脚下用力一蹬,腾空飞起在马背上踏步,借力向前飞落,并无多话便冲破黑影。

    他的锏技法多变,大开大合,中截剑锋,下扫弹腿,在剑林中有如雨落白沙地。

    过了数招,他不禁心生疑窦,这些人的剑术如出一辙,虽沉稳有余,却魄力不足,绝对不是江湖野路子,更像是官家的招式。

    “你们是朝廷中人?”

    那群人连退数步,暗中交换眼色。

    “朝中牙刀差的功夫,大多是由锦衣卫所内阁司所创,毫无新意,我一看便知。”良知秋双手握锏,用力一旋,狼牙全出,“我自小在内阁司长大,见招拆招更是不在话下,你们不想死的话,就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那书生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

    他们仍不答话,脚步疾走,调整队形,再次挥剑而来,良知秋继续与之搏斗,却未察觉到,背后有一把十|字|弩对着自己,机关扣一动,八箭连发。

    他听到风声,猛然转身,抬锏横扫,却避之不及,肩头被箭射中,弩|箭飞势迅猛,冲击力将他击退数步,而身后人早已举剑相待,对准了他的后心。

    却在此时,一个人如一道苍劲的风,冲破人圈,将他救下。

    良知秋神色一诧,九郎?

    九郎退到他身侧,抬手在他肩上一拍,以掌力将弩|箭震出。

    “发什么呆?”他甩出袖底戾气逼人的脊枪,横在身前,“一起解决了他们再说。”

    一片乌云缓缓飘过,迟来的冷月照亮了古道上的两人与脚下的群尸,枪与锏于半空一挥,撇去两泼鲜血。

    良知秋在尸体中仔细翻找,发现这群人所佩戴的剑,是市集上随处可见的剑,衣服则是布庄里年年售卖的样式,没有任何身份线索。

    是宫中的什么人孤注一掷要杀佟十方,甚至连他也不放过?想必不是个小人物。

    九郎脚尖一勾,踢起脚边那只十字机关|弩,接在手中端详半晌,便心中有数。

    他将弩抛给良知秋,“看看这个。”

    良知秋接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像是工部所造,但工部的机关弩仅为四连发,这个弩竟是八连发,比工部的还要精湛,这是什么人?竟能得到工部私密的武器草图,甚至加以优化。”

    他又将目光移到散落在地面的箭上,这些箭原本该是箭羽的地方是四片薄如纸的刀片,这特点,与在江州城时佟十方手中的箭一模一样。

    他将十|字|弩和箭背上身,“九郎兄在此,必然是为了十方,她人呢?”

    二人飞崖踏步,来到洞前,良知秋先行钻入,看见佟十方躺卧在角落,嘴唇惨白,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上还有一滩血。

    一股血气冲上颅顶,他抽锏,反手向九郎打去,九郎见状向后一闪,出枪相格,挡的一声巨响。

    “你对她做了什么!”

    人的意志不是钢铁所铸,九郎奔波了整夜,疲惫不堪,因为他这一声质问,怒火也窜上眉心。

    脊枪在用力往下压,良知秋不肯妥协,与他较劲,最终却不敌他,被他强行推按在洞壁上。

    “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九郎紧蹙着眉,低声道:“但我要是想,凭你也拦不住。”

    “你敢!”

    “我想对你做什么,你都拦不住,何况是她?”

    良知秋回望他的眼睛,发现他今日全然不同,眼中尽是狂隽之气,如急泉从阀口喷出。

    原来以前的礼数和制约不过是他的自我掩饰,今晚有什么令他撕下了自己的皮。

    这样的人,疏狂清高,武艺超群,神出鬼没,在江湖沉浮,救水火于万一,他在九郎身上读到的这些标签,分明是他幼年时向往的梦,只不过因为良争不许,良争总说,他良知秋是天生为官家效忠的人,而江湖卑劣肮脏,江湖不配他。

    江湖没有不配他,只是他活成了平庸无趣的样子。

    他的思绪还飘离在九郎冰魄似的眸子里,突然就听见佟十方的声音响起来。

    “你们是要亲嘴吗。”两个人闻声同时撒手,佟十方已经拢着衣服坐了起来,她浅睡了半程,毒已经散去了,又见良知秋回来了,心头又喜又暖,开玩笑道:“我都等半天了,你们再不亲我又要睡着了。”

    “十方,你怎么样?”良知秋快步上前,在她身侧蹲下,伸手碰她的脸,“哪里受了伤?”

    “胸口有点伤,没伤到骨头,除了疼没什么问题,现在已经好多了,”她又道:“你肩上也受伤了?”

    “嗯,我没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扁盒,“还好我随身带了上好的金疮药,有奇效,你快涂上。”他又扫视四周,“陈兄呢?”

    佟十方低头打开扁盒,语气十分平淡。

    “他走丢了。”

    良知秋放下心来,“走丢也好,他的身份不寻常,还不知是什么来头,先不说这个,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外面忽然传出几声轰隆隆的巨响,一时地动山摇,山洞簌簌的往下落碎石,那些人又在放火药,不知是在械斗,还是试图用山石封住来路。

    洞外的黑暗在缓缓退散,世间有一层水染似的钴蓝,今天已经是七月初八了,生死胜败、尘埃落定的这一日。

    她一直没有将一切放在心上,什么甲局,什么乙局,什么江湖盟刀剑榜,不过是书中自行衍生的分支剧情,最终也只会风轻云淡的结束,就像被作者一笔带过似的简单。

    但没想到,真到了最后一日,她竟有一种临考的焦灼和忐忑。

    还能怎么办呢?必须挺过最后这十二个时辰。

    “一定还有人在赶来杀我的路上,我没有回头路了,那就继续往前走,索性就去雁门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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