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佟十方独自坐在门前石阶上,夏夜虫鸣螽跃,凉风习习,半是热闹半是空。

    秦北玄带了酒来,邀她一同喝酒,两人移步到树下。

    秦北玄先行举杯致歉,“我这个人小心眼多,有时还嚣张跋扈,对人不大和善,但自从你我西北相谈后,我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过去诸多不快只望你别放心上,来,佟女侠!各中歉意都在酒里了!”

    “嗯,在酒里。”佟十方与她轻轻碰杯。

    二人笑过酒过,化解干戈。

    酒过三巡,秦北玄倚在树上道:“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那几声表弟也不是让你白叫的。”

    佟十方正想说话,余光突然看见西边墙头上冒出一团黑影,她用目光追去,那黑影就猛然缩回墙那边去了。

    是谁?

    秦北玄察觉到她的目光,解释起来,“那个……我家的猫,生性怕生人。”

    猫?如果只是猫,她声音里为什么透着不安定和迟疑。

    “哦。”虽然心中生疑,佟十方却只是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把话题又牵了回去,“话说回来,我的确有事想求你帮忙,你还记得我身边那个壮汉吗?李三粗,他失踪了。”

    “李壮士?什么时候,在哪儿?”

    “就在西北,失踪近一月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人高马大的,壮的像个土墩,说不定是自己离开的,你担心什么,他要是想找你自然会找来。”

    她摇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好是怎么了,不打听他的下落不安心,你如果想帮我,就帮我出城去。”

    秦北玄显得有些为难,“你是不知道啊,这段时日京城风声紧,太师家死了人,王爷家又失了人口,各处城门关口都卡的严密,硬出城免不了暴露你的身份,要是给那些在乙局里输掉钱的大财主知道了,会不会一路尾随报复你也未可知。”

    佟十方晃着酒杯,“那就都来吧,我不怕。”

    “我瞧着怕。”她往佟十方的杯中斟酒,“你照照你现在的样子。”

    她应声低头望着酒面,月光照亮她的脸,投在杯中,显得面色惨白,眼睑下面全是青红,一副疲惫迟钝的模样。

    “你是个人又不是神,打架总有失手的时候,不如在我这多休养几日,等这波风声散了,我一定掩护你出城。”

    她心猿意马的答应一声,二人又喝了片刻,直到月挂高梢,便各自回屋睡下。

    佟十方回屋关上门,立刻扣舌根,把酒都呕了出来,随后抱刀躺在床上。

    等了很久,一声脆响终于打破寂寥的夜晚,那是一颗石砾掉在门外的台阶上的声音,她撩开帘帏看向门外。

    一个人影正芡在门上。是个男子,个头不高,体态偏瘦,正勾头往门缝里窥。

    她起身缓步走到门前,也透过门缝往外看。

    秦北玄家中陈设讲究,门窗都是上等工匠打磨的精细佳作,严丝合缝的没有一点空隙,所以两人根本谁也看不见谁。

    佟十方先行站直了身子,故意把手按在门板上,门外那人却毫无察觉,还在上下左右挪脑袋,想找到一个空隙把屋里看个究竟。

    她依此判断,此人不会武功。这谁啊,身上没有二两功夫还敢来偷窥她?

    她五指一紧,把门打开了。

    “啊!!”门外的人防不胜防往前一栽,佟十方侧身一避,任他摔趴在地上。

    她一脚踩在那人背上,“奶奶我心情不好,你偏要向枪口上撞,刚才在墙头偷窥的人也是你?”

    那人苦喊:“是你!是你!”

    “鹦鹉投胎啊?学什么舌?”

    地上的男子被她踩的说不出话,努力把头抬起来,艰难的吐出一句:“恩公女侠,是我……”

    这声音?

    她折腰与对方面面相觑,轻轻啊了一声,立刻收腿,将对方扶起来。

    地上这位被踩的四仰八叉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大理寺寺丞孙柳。

    “孙大人?怎么是你啊?”

    孙柳也不顾疼痛,双手一抬就往她身上扑,“恩公,真的是你,你没事就好了,外面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好惨呐。”

    “惨什么,我又没死。”佟十方脖子向后仰,把他的胳膊从脖子上拽下来,“坐,请坐。”

    二人刚落坐,就异口同声的完成了一系列快问快答。

    佟十方:“孙大人怎么在这?”

    孙柳:“恩公怎么会在这?”

    佟十方:“我认识秦北玄。”

    孙柳:“这是我好友阿烁的家。”

    佟十方:“谁是阿烁?”

    孙柳:“谁是秦北玄?”

    佟十方:“刚才同我一起喝酒的那个人。”

    孙柳:“方才你不是和她在一起喝酒吗?”

    好家伙。

    佟十方单手扶脸,倒吸一口恶气,“这家伙,到了现在还在骗我。”

    孙柳则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秦北玄是阿烁行走在外的用名,”他立刻袒护起来,“她姓秦没错,这点没骗你,我以性命担保,阿烁是个好人。”

    “那你今晚探门是?”

    “我在阿烁这借住一段时日了,就在后面那个小院里,今日隔墙隐约听见恩公的声音,以为是幻听,不敢来确认,我去问阿烁,她只说来了个朋友,问深了,她又闪烁其词的,我觉得有古怪,就想亲自来确认一二,没想到,”他乖巧的捧着佟十方递上前的水杯,目光又变得小心翼翼,充满崇拜与憧憬,“没想到真是恩公,这样都能遇上,不是缘分是什么?”

    “是缘分,不过过几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要去哪里?”

    “离开京城去找我的朋友。”

    他闻言两眼射光,“巧了,我也一直想出城去,不如你我同路吧?”

    她不愿意,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见佟十方不吱声,他立刻正色道:“在江州的时候恩公可是答应过我的,待你把手上的镖货押送完了,就会回来帮我。我那案子还没查完,前路漫漫,还不知会有什么危机,正需要恩公实现诺言。”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佟十方,她将在西北匪寨中的见闻通通告诉了他。

    “我还以为这个组织只在中原和江南地带活跃,没想已经与西边外族建立了往来,”他听完后一脸严肃,拳头砸在桌面,碟碗纷纷一跳,“把我国的人制成物件出售给外族,简直有辱先辈,是卖国!太可恶了。”

    佟十方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告诉他,“我怀疑这个组织的头目里有朝廷的人。”

    “据我调查,朝廷中的确有人在购买人制品,但是头目是朝廷人……不可能吧,做买货人,大可以推脱,说自己无知无辜,但是一旦做了卖货人,就是扒了皮也洗不干净了。”

    “没什么不可能,自古以来为了一点利益铤而走险的人还少吗?何况权力在握,又是这样无需成本的大买卖。”已经很夜了,佟十方也疲了,遂起身送客,“日后你留心查一查,今天到此为止,先回去休息吧。”

    孤男寡女的,孙柳也懂礼节,立刻起身告退。

    他走到院口,又被佟十方叫住,“孙大人方不方便透露一声,这个阿烁到底是什么来头?”

    孙柳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赧然道:“她离开家的那日,就发过誓不再提起家中的事,所以我不便说,还请恩公见谅。”

    秦北玄目前的人生理想与这个时代的任何家族都有着巨大的不可化解的冲突,她离家后应该是被迫割去了家族身份,因此佟十方虽然好奇,但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翌日,佟十方便开诚布公将昨夜的事告诉了秦北玄,既如此,三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日暮黄昏,便约在暗香四溢的后花园亭中。

    “原来阿柳口中的神奇女侠就是老二啊。”秦北玄往凉椅上一躺,抬手捏住一只从亭下飞过的灰蝉,放在耳边听鸣,“听他唱的,还以为是天庭掉下来的天仙呢。”

    孙柳脸上烧红,小声嘟囔了一句,“恩公就是天仙。”

    可求求了,别再夸了。

    佟十方强咽口水,假意搔头,躲开了孙柳炙热的目光。

    “就是仙女真下凡来,你也不该踏出这门。”秦北玄白了他一眼,用灰蝉丢他,“要赖在我这藏身的是你,主动暴露身份的也是你,你大哥那脾气,要是知道了我把你藏在这,不得号令千军万马把我这踏平了?”

    佟十方奇道:“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你也见过他大哥,我就直说了,近日京中王府上走失了人,失踪的就是他,现在满城风雨的在找他呢。”秦北玄瞪孙柳一眼:“多大的人了,还在和他大哥耍无赖脾气。”

    好个乖乖,导致全京百姓出城困难的两个罪魁祸首都聚在这了。

    “这回我可不是闹性子!我不会回去的!”孙柳一改旬日的谦和,敛容屏气的打断她,“我大哥这回实在过分。”

    “说出来叫人评评理,你大哥对你可谓尽心尽力,无微不至,长兄如父,你和你爹较什么劲呢?”

    三人正说着,管家爷突然闯进后花园,整个人行色匆忙,“主子,您的二叔来了。”

    “啊!”秦北玄还没什么反应,孙柳先像肉虫似的从长椅上弹跳起身,一把抓住佟十方的手,往花园后门跑,“快走!”

    佟十方心生稀奇,心想这是什么新角色,能把孙柳吓得面无人色。

    却是秦北玄正了正色,扶桌起身道:“带去前堂,我出去迎他——”

    “他已经进来了。”

    “什么?”她也从凉椅上弹跳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在花草间奔跑的两个人,“我不是嘱咐过了吗?有什么人登门先行通报。”

    “不要责怪他。”花园正面的月洞门外飞入一声,“大暑燥热,我在马车上坐不住,想先行进来一避。”

    那声音被风一兜,轻易的飘过花园上空,落到孙柳和佟十方耳中。

    二人还未来得及赶到门前,立刻蹲下身,寻了棵茂密的花团隐蔽起来。

    秦北玄听见背后动静,不敢回头张望,一颗心已经悬在嗓子眼,连忙迎上前挡住来人的视线,“二叔,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来看看你,前几月来找你论剑论棋,你都恰好不在。”

    “我去江南走了一趟,如今自由惯了,忘记提前遣人向二叔知会一声。”

    “无碍。”

    那人的声音清朗无双,又清儒雅致,只闻声就知道教养极好。

    佟十方觉得有些耳熟,悄悄拨开面前的花团锦簇,从叶缝间看出去。

    那人身形高大,粉红粉绿相间的碧玺腰封扎着一身绿绸杉,只是站立的角度乖张,一直被凉亭柱子挡着脸。

    等了很久,直到一片晚霞柔光投入亭中,他才移步坐下。

    啊?二叔竟是礼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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