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升更是惊讶不已,皱眉道:“掳掠百姓?”
这可就有点不同寻常了,按照治军训练有素的军队,必然有严苛的军令。所谓的军令如山,可不是闹着玩的。其中治军最严的要以诸葛亮、曹操为代表人物,尤其是曹操初步攻略北方时制订的《步战令》,步兵在结阵之际,若是错了位置、交头接耳、抢夺物资等禁忌,一律斩杀的严苛。
他起初听说燕军劫掠百姓的金银细软,还以为是燕贼治军不严,纵容军士劫掠,已至于忘了攻城。
可现在掳掠百姓,那就不是寻常的纵容军士劫掠了,抢民女的荒淫无度之事当然也有,可掳走的是男女青壮人口,事情就非同一般了,眉头一皱:“再探!”
这一探斥候到傍晚才回来,急忙报道:“韩长史,从燕贼的旗帜来看,领兵的是柳志,他已经撤离了。”
“走了?”
韩升愕然不已,皱眉道:“柳志劫走了人口,就走了?”
斥候道:“是的,卑职瞧他们出海后不知所踪,可能瞧得出来是运人口回燕国了。”
韩升疑心大起,心想这可就不对劲了,皱眉道:“城中持戟者,皆随我一道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众人开了城门,韩升亲自带队,率领一千人乡勇前往黄县的沿海一带。
在抵达时,已是次日天明。
韩升并无战马配给众人,乡勇皆以步行,前进速度缓慢,他自己又不愿率亲兵走前面,唯恐遭了埋伏。
他瞧见沿海的渔民大多已经变得十室九空,屋舍内值钱的家当都搬空了,村前屋后的耕牛也牵走了,寂静至极。韩升遍观沿岸情况,从南到北数十里的村落,似乎没发生大规模的杀戮跟抵抗,除了数十名倒毙于地的百姓之外。
韩升愈瞧愈是心惊,询问身旁紧跟的矮胖男子,问道:“这从哪南到北的村落都已经空了,这得被劫走了多少人口?”
矮胖男子五短身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留着两撇八字须,看起来有些猥琐,却是黄县的县令。
只听他苦笑道:“若是这沿岸数十里的屋舍当真空了,起码被劫走三千人。”
韩升倒吸一口凉气:“被劫走了三千人?”
作为当地的县官,对治下各处的人口是了如指掌的,报出来的数目也基本不会有错。
八字须道:“下官已询问过了,各处的稚童、青壮男女都已被掳掠,唯有年迈的老者不掳走。这是打算把大魏的百姓劫到燕国去安置。”
韩升心中愤怒不已,他甚至希望燕军攻到沿岸,是把三千人的青壮男女屠杀了,也不愿意听到燕军把人口掳走了的事情。虽说屠杀百姓,双方都有损失,可百姓被燕军掳走就不一样了,受益的只有燕国而已。
人口在哪个时代都是最重要的生产力,三千男女被掳至燕国扎根,很快就会成为给燕国效力的百姓,不出一年就会稳定下来,两年就可正常纳税,更别说战事紧急,可从百姓中征调壮丁了,更是战争机器一般的存在。
韩升愤怒不已,突然有一二粒松果从头顶上落下,砸在了他的头盔上,发出“当”的一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树干上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懒汉,怀里鼓鼓当当地塞着野果,不时地从衣襟中掉下来。被韩升抬头一瞪,懒汉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长史——长史饶命!”
韩升哼了一声,心中满肚子的怨气:“给我滚下来,我数三声,三,二——”
懒汉干脆从树上跳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倒在地,顾不得检查有无受伤,连滚带爬的抱着韩升的脚,求饶道:“长史饶命,小人是为了躲避燕贼,在树上藏了一宿不敢下来。”
韩升心想这样的一个大懒虫不被掳去真是可惜了,淡淡道:“我且问你,燕贼到底是如何掳走百姓的?”
懒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道:“韩长史,小人瞧见燕军昨夜一抵达海岸,足有上百艘船,其中有十艘特别大的船是用来载百姓的。一上岸就大声呼喝,要求百姓上船,载至燕国当百姓,说什么‘天命更易,龙兴在东’。有不少人试图反抗跟逃走,可燕军也是心狠手辣,直接就把几十个闹得最欢的百姓给杀了,当场就无人敢吱声,乖乖地登船了。那十艘船,每艘都能承载数百人,把船给载满了后就走了。”
“往哪个方位走了?”
韩升脸色涨红,质问道。
懒汉道:“有几个说要去掖县——”
“掖县?”
韩升心想那儿可是夏侯玄跟程喜驻扎的地方,兵力充足,深沟高垒,可不容易攻破。燕贼居然舍黄县而取掖县,实在是愚不可及。
他走了几步,突然脸色一变:“不对!”
八字须跟懒汉都被韩升给吓了一跳。八字须皱眉道:“韩长史,你这是怎么了?”
韩升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沉声道:“老夫中了燕贼的计了。不止是老夫,就连田太守也中了计。”
八字须只听得云山雾绕的,诧异道:“这个从何说起?”
韩升叹息一声,说道:“燕贼霸占岛链,威胁整个青州沿海的安全,田太守率领青州的主力大军倾巢出动,也不知是什么法子骗过了他老人家,现在岛链上与田太守交战的燕贼,很可能只是偏师。”
八字须“啊”的一声,有些惊骇:“可是柳志率领的主力,并无进攻黄县,只是劫走了三千男女。难道这便是燕贼的目的?”
韩升道:“如果懒汉所说得不错,柳志带来的大船,本意就是为了劫掠人口,押回辽东的。他初至登岸竟不攻黄县,而是掳掠百姓,故意逗留了一天一夜后,才杀奔掖县,这又是调虎离山之计。老夫已命人向掖县的夏侯将军求援,按照时间推算,夏侯将军应该已分了一半兵力来援黄县,而掖县此时兵力空虚。”
八字须也不禁吃了一惊,东莱郡的治县便是掖县,夏侯玄、程喜都驻扎在掖县,有五千常备军作为防卫,以及城池的深沟高垒作为把守,要想攻破着实不易,最起码也能撑到各路兵马来援。
而现在就不一样了,燕军佯攻黄县,韩升情急之下求援掖县,夏侯玄必然分一半兵力来救黄县,掖县自然也就兵力空虚。
八字须惊恐道:“燕贼的船如此之快,恐怕明日便可到掖县。”
韩升皱眉道:“被引出掖县的一半兵力此时已经在半道上。等到抵达黄县,再回师掖县,中间可就拖了数日。只希望夏侯将军跟程刺史能撑住,不要被燕贼吓到。”
说罢,又是一阵长叹,韩升心想就算掖县的一半兵力交在他的手上,他也绝不可能率军杀回掖县救驾。一是这部分兵力用来自保无虑,二是救了掖县,守不住黄县,若燕贼反攻回来,以那一千乡勇,则黄县必死。
为今之计,只有等田豫分兵回来。
掖县,州衙。
夏侯玄听闻燕贼偷袭黄县,他心情有点烦躁地道:“田豫竟然弄出这么大的疏漏,三万大军防不住燕贼,教他们跳出了岛链,绕道攻黄县都没有察觉。”
程喜闻言煽风点火地道:“田太守看来是老了,耳目昏聩。我常听说他为人情安钟漏,说自己年迈体衰,不可为官当权,便似钟漏,滴水落尽、铜声长停而黎明未晓。如今看来,有养寇自重之嫌,田太守所率三万兵马,燕贼最多万人,尚且拦将不住。现在燕贼虚晃一枪,偏师驻岛,燕军主力已向黄县逼近,这可如何是好?”
夏侯玄哼了一声,虽知程喜所言,大部分是在煽风点火,仍是忍不住怨恼田豫,竟然闹到了这一地步?摇头道:“现在这话无济于事,田豫夺岛链不可分心,容易前功尽弃,贸然撤兵回援黄县,也有被燕军从后偷袭追击的威胁。”
说到这里,他右手二指揉着眉心,喃喃道:“燕贼主力至少也得有六七千人吧?黄县不过千名乡勇,如何克之?”
两国交战,大多是互相欺诈,或示之以强,或示之以弱,最多的还是一个“虚”字。通常会把其本部兵马的数量夸大,或者连带民夫、后勤都算进去,三五万人号称十万的情况不胜枚举,毕竟胡吹大气又不犯法。
夏侯玄虽然大抵也明白燕国的实力,可对于究竟派遣了多少兵马而来,着实无法估算。
程喜虚虚实实地道:“以下官猜想,燕贼主力当有二万人。毕竟燕贼出兵之际,就号称三万兵马。此时驻守岛链的当有万人,偷袭黄县的应当在二万人。”
夏侯玄没好气道:“这怎得可能?燕国水师总共不过数千人,怎可能派遣三万人跨海而来?应该是诈称而已。”
程喜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将军不可大意,虽是隔海相望,可毕竟只有二百余里,距离非常接近。燕国近年来鼓励民生,本身便有三四万兵马,吞并高句丽后,又得三十余万人口,所获可战之兵,想来也有三四万人,其总兵力决不在八万人,若是公孙修派步骑渡海而来,攻城略地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侯玄只听得将信将疑,皱眉道:“若当真有二万人进伐黄县,韩升不过千人,又是乡中所募,民无战心,兵无战意,如何能抵挡得了?”
程喜心想先把敌军数量给夸大了,再派儿子援救,退敌即是大功,忙道:“将军莫急,当此境地,田太守阻敌于南岛,不能上亦不能上,此乃军情在此,不可回师。不如由小儿程培出战,率掖县的三千兵马前去黄县相助。此去三百里不到,只需配备战马,星夜驰援,想来五日即可到达。”
当此境地,夏侯玄只觉脑袋微觉晕眩,暗想程喜所言或许有虚报的成分,可是燕军即使没有二万人,想来也得有个万八千。
难得这家伙贪生怕死,倒有这份当仁不让之心。
想到这里,夏侯玄也只得重新任用程培,正色道:“此言甚好,燕贼虽有万余兵马,韩升有城关可守,只需由程培率三千人助其守城,撑到田豫夺回岛链,再回师来救不急。只要把岛链夺了回来,便可切断燕贼返回沓渚的希望,将其全部葬送于青州。”
程喜脸上露出笑容,先行谢过夏侯玄,命人传唤程培登殿,领三千轻骑援救黄县。
程氏父子只顾着个人之私,夏侯玄好大喜功,只担心不能挫敌军而损自个儿的威风,也不觉有他,浑然不觉掖县如今只剩下二千守军,已是岌岌可危的地步。
海岸。
此时的柳志,不出韩升所料,正在快速的挺进掖县。
十艘贩奴船共劫走了三千男女,向着沓渚驶去,他已命令押送的军士,与那边的公孙衍对接,尽管把掳掠而来的百姓尽力安顿,将来可编入屯田当中,也可强行作为辅兵,为燕军运送粮草。
柳志故意在黄县沿岸逗留了些许时间,为的就是引黄县的守将韩升向掖县求援,等掖县调出来的部分兵力,城内必然空虚,攻则事半功倍。
就算敌军援救,也会在两线之间奔波劳累。
飞龙船的先锋官柳曲是个瘦高的汉子,是柳氏统率部曲的总管,身上披着烂银铠甲,苦笑道:“将军,此去火速进攻掖县,只需两日即可抵达。可若是陷入胶着的战事,将士的吃喝该如何解决。”
在黄县沿岸附近的劫掠,燕军收获颇丰,运回了三千男女,同时也抢了不少的粮食装载于船上。可柳志却担心运载过重,每人只携带了七八日的干粮。
柳志看了眼柳曲,沉声道:“这个就不需要担心了,兵贵神速。沿途能抢的尽量抢食,但不许杀戮民众,此节需牢记在心。我等此处偷袭,行进速度之快,必可攻得魏军措手不及,他们也来不及坚壁清野。”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现在海上几乎无阻力,田豫死盯着邓忠,没机会分心二用,海路上运输粮草也极为方便,只需两日就能送达,不足为虑。”
同时他也算计在内,自己率领的燕军主力偷袭了掖县后,田豫所面临的压力。
夏侯玄持节领青州军事,程喜身为刺史,又是田豫名义上的长官,二人身处东莱郡的掖县,在遭遇倍于己方的敌军围攻,惊慌失措下,也只得勒令田豫退兵,回守沿岸。
柳志也只得默默祈祷,暗想:“此番一战,最难的莫过于邓忠。他以区区三千兵甲,要抵抗田豫的三万魏军进攻。只盼他能多撑一日是一日,我也尽快赶路。只要偷袭掖县,惊得夏侯玄召田豫回师来救时,就能缓解邓忠在南岛上的压力。”
他也坚信田豫必然回师,拥兵于外不救持节的征西将军跟青州刺史,即便他夺回了岛链,立下汗马功劳,即便最终夏侯玄只是有惊无险而已,田氏一族今后的仕途也不会好过,甚至极有可能从此断绝。
《孙子兵法·九变篇》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类似的军事思想,只存在于君臣童话中。
实际的形势之下,上位者几乎独断专行,碰到敌袭而拥兵在外的手下不第一时间来救,都会受到巨大的质疑跟争论,人性的猜忌与猜疑,也不会去相信危机情况下不来救援的原因,竟是因为顾全大局。
毕竟,自己的性命跟大局比,在大多人看来,后者几乎就失去了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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