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捂着脑袋哼唧,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方才未完成的“讲书”。
讲到一半,他兴致勃勃地从袖口的褡裢中拿出一小块褐色的物体,在康熙眼前展示,“汗阿玛您瞧,没想到江南这里竟也有嗑肥。”【1】
嗑肥是西洋的玩意,南怀仁与外洋使者进京觐见时,总会带上一些。这玩意康熙还曾尝过几次,只是这嗑肥的味道总是苦兮兮的,虽有提神的功效,但他仍是接受不来。
后来胤礽见了倒是喜爱得很,索性便都给他了。
康熙来了兴趣,在鼻下轻轻嗅了嗅,是股熟悉的清苦气息。
“买的人多吗?”
“不多。”胤礽诚实地摇头,“这嗑肥别看着量小,但却贵得紧,再加上又是百姓们少见的稀罕物,更少有人去买了。”
他朝康熙手中的嗑肥努努嘴,比了个手势,“就这么一小块,可花了儿臣不少银子。”
他边说着边心疼地摸了摸钱包,虽说如今他也勉强可称得上是财大气粗,但银子嘛,谁也不会嫌多的。
康熙疑惑看他,“你还会缺银子吗?”
虽然不知宫外那两处庄子的具体进账几何,但端看每月胤礽送到自己手里的分红,便知他自己手中的银子必然是不会少的。
“儿臣是要养汗阿玛的么,要养得起汗阿玛,这点银子怎么够?”胤礽振振有词,眨巴着眼看向康熙,仿佛在说:汗阿玛,你真的不好养!
康熙轻轻笑了笑,转而问起:“卖嗑肥的可是洋人?”
胤礽迟疑半晌,慢慢点了点头。
这嗑肥是他在江宁城中一处毫不显眼的小铺子中卖来的。
这家铺子背靠山面朝海,院子里栽种各种各样的花朵,方一踏入便被花香所包围,花香虽多确无喧宾夺主的存在,而是融汇交杂在一起,凝聚成股特别的芬芳。
院子里栽着颗硕大的枇杷树,显然是有些年头了。胤礽抬眼看去,望着树下摇椅上闭着眼悠闲打扇已垂垂老矣的金发碧眼的外洋人,不知怎么得忽然想起震川先生【2】曾说的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3】
年老的外洋人听到动静徐徐睁开眼,大致扫了胤礽一眼便又阖上眼:“商品在屋子里,标价看铭牌。”他嗓音慵懒,不似其他铺子中老板对客人热情,握扇的手随意指了指面前的陶瓷罐,“银子丢里面。”
胤礽被他这新型的“无人售货”模式勾起了兴趣,径直往屋子里钻去。留下格尔芬与何玉柱两个人面面相觑。
格尔芬自幼在家中被宠惯了,后来入宫做了太子的哈哈珠子,虽是日日敛着性子,但私下里胤礽待他也是宠得紧。现下四处并无长辈,他变放肆起来,操着口从胤礽那学来的别扭英语,故意道:“你瞧也不瞧,怎知银子给对没有?”
外洋人不答,只慢悠悠地摇着椅子。
格尔芬眼珠转了转,几步进了屋子,本是没觉得这毫不起眼的铺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但进到屋子里,却发现这里看起来虽小,但却是五脏俱全。
别家店里有的,他这里都有;别家店里没有的,他这里还有。
他看着胤礽站在一处前犹豫,格尔芬上前有些困难地辨认铭牌上的洋文字。不过字虽不认识,但这里面的东西他却是从胤礽那里见过发。
“少爷,这是是”格尔芬抓耳挠腮,努力回忆着当时胤礽同他说得名字。胤礽勾唇笑笑,好心地补充,“这是嗑肥,外洋那边称咖啡,有提神的功效。”
格尔芬连连点头,旋即又疑惑地看向胤礽:“少爷要买吗?我记得家里还有些吧。”
确实,嗑肥他毓庆宫中还有不少。整个紫禁城中,除了他再无人喜欢嗑肥。是以,每次外洋进贡来德嗑肥,除了康熙象征性的留下一点用来赏人,其余的都进了他毓庆宫的库房。
不过这嗑肥他虽然喜欢,但胤礽也不会天天喝。这东西偶尔喝上一次提个神便是极好的,若是日日夜夜这般长久的喝下去,精神衰弱不说,于身体也是极为不善的。
“有打算,我想试试和家里的那些有何不同。”胤礽用挂在一旁的夹子小心翼翼地捡了两块,“不过听说在他们外洋,嗑肥可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种植。”
格尔芬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等他开口,胤礽又拿起个纸包,把盘子里散着的绰科拉【4】装了部分进去,而后侧目望着他,“可要再拿些什么?我请客。”
“少爷既然这么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说完,格尔芬便飞快地拿起来。他也不拘好不好看、见没见过,反是有些兴趣地都被他抱在怀里,还偷偷在袖子里匿了根飞燕模样的簪子。
胤礽偷偷瞄他一眼,格尔芬眨着眼回望,朝外面努努嘴,“少爷安心,我就试一试,银子会照付的。”
见他兴趣满满,胤礽也懒得再劝。对着铭牌上的标价,从兜里掏出附和数额的银子,一下子全丢进了那人脚边的陶瓷罐里。
他抬脚便走,格尔芬赶紧跟上。
然而他步子还没迈出去一半,就听树下的外洋老人陡然出声,“少爷,缺两千贯,你随从的袖子里的飞燕簪子尚未付账。”
格尔芬目瞪口呆,老人所言一字不差。
胤礽抱臂勾着抹笑安静看戏,这外洋老人显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格尔芬这次是要栽了。
格尔芬有些不愿相信,却听外洋老人徐徐报起了他们二人方才所拿物品,分毫不差。
见格尔芬依旧愣在原地,胤礽轻笑了笑,“愿赌服输。”
格尔芬哭丧着脸,他身上银子委实不多,便是把他卖了也抵上这么多银子,只好将求救的目光落在胤礽身上。胤礽干脆利落地替他付了帐,没等格尔芬出言感谢,就听胤礽笑眯眯说:“记得还我。”
格尔芬仰天长叹一声,苦着脸点头。
胤礽正要离开,忽然顿住了脚步,他凝眸看着外洋老人身上穿得绸缎制成的马褂长袍。虽然颜色有些发白,但就行家来看,这料子也是极好的,是十几年前流行的好料子,就连着料子上的绣法,在胤礽看来是极为不俗的。
察觉到胤礽的目光,老人睁开眼,“少爷可是认得我这料子?”
“是苏绣的手艺,绣此花纹之人绣龄至少二十往上。”
胤礽说完,外洋老人才正式地打量着他。
方才不觉,如今才发觉胤礽一行人虽看着不显,但他们所穿衣料无不质地上乘,便是跟在这少年后随从们的衣物也比江宁城中大部分百姓要穿得好。
“我是三十年前来到大清的。”
凝视许久,外洋老人忽然开口提起从前,他的嗓音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沙哑,胤礽垂下眼眸安静听着,听他用流利地英语把他的过去娓娓道来。
“我遇见她时,她是苏州城中技艺高超的绣娘。”说着,他仰头望着头顶上枝叶繁茂的枇杷树。
胤礽了然,只听他继续道。
他说得缓慢,但一字一句尽是他与她间的故事。纵不如话本子中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来得要跌宕起伏,但于他而言,生活即便平淡如水也弥足珍贵。
外洋老人用他在她去的那年栽下棵枇杷树,为这段故事做了结尾。他转目看向胤礽,“少爷很喜欢嗑肥与绰科拉?”
胤礽点头又摇头,“算不上很喜欢只是有所兴趣。”
“我很喜欢大清。”外洋老人眼中渐渐有了光“大清的瓷器、绸缎、绣工、茶叶,都远胜我国。”提到绣工时,他的眸子黯了黯。
“我很遗憾,未能带她回我的家乡看一看。”他缓缓一叹,眼角隐有泪光闪动。
胤礽倒是颇为理解他。自顺治十二年开始海禁来,未防止关于大清的消息泄露,往来的传教士便轻易不可归国。其他外洋人来清定居,在当地县府登记造册后,若要离开只需告诉县府一声,便可消了户籍自行离去。
只是
海禁一开,禁止对外贸易,往来船只减少,除却打渔船知再无其他渔船。再加上海上风险大,每次出海便是命由天定,所以若无必要更无人愿意出海。【5】
于是,他们若要回家便是困难重重。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外洋老人眼中渐渐燃起亮光,“我想看到我们国家的子民都能身穿大清的绸缎,用大清的瓷器,喝大清的茶叶。”
胤礽展颜一笑,“我同样期待着那一天。”
胤礽讲完,康熙若有所思。
沉默半晌,他问,“保成也觉得朕该开海禁吗?”
“汗阿玛,”胤礽谨慎地斟酌了字句,“儿臣觉得,对于外洋传入我大清的事物,不应全盘否定。”
康熙抿了口茶,不动声色,这是胤礽第二次同他提起开海禁了。
胤礽所言开海的益处他并非不知,只是凡事有利皆有弊,开海事小,如何解决或降低开海带来的弊端才是他真正顾虑的。
但保成所言和外洋人口中的向往,他身为帝王,很难不心动。
康熙猛得睁开双眼,眼底熠熠生辉,他决意赌上一把。
便赌:
开海会使大清发展蒸蒸日上,会令大清屹立于世界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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