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从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人,“大人,宋柏是否又冒犯到您?”

    温行止看着宋云从抓着拐杖的手,虽然才五十一岁,但宋云从真的很老了,手皱得像橘子皮,又瘦,皮包着骨头,抓着拐杖的手都紧张得在颤抖。

    温行止天生地养,独自度过万万年,既无子嗣也无亲眷,无法理解这种红尘至亲至近的牵绊,在他看来,生死有命,轮回乃是天道。

    看着老人紧张得颤抖的模样,他唯一能代入的只有青石巷那个小朋友。

    如果小乐宁遭遇这样的事,生死只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沉凝了片刻,温行止轻舒一口气,那样的事,单是想想,心中都是一阵钝痛。

    回过神来,温行止闭了闭眼,再看宋云从,神色柔和不少,

    “既然用了,这一世便让他用着吧,非到需要齐聚供奉之物时,我不会收回。”

    老人浑身一颤,难以置信的抬头,完全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的许诺。

    这样的许诺,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求。

    浑浊的双眼缓缓浮上水花,宋云从回过神来,颤颤巍巍的要跪下,“感谢大人垂怜,我必遵守诺言,死后不往生,永远供奉您!”

    “不必了。”温行止指节轻动,一缕风绕着宋云从膝盖掠过,阻挡了人拜下去的动作。

    他翻转掌心,路灯轻柔的灯光穿过车窗,其中几缕落在掌心。

    明明是轻柔无物的光,却穿透了半个润白的掌心,仔细看去,原来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玉石为骨、迷障为血肉的人偶罢了。

    “你这一代过去后,供奉便界止吧。”

    “什么?”宋云从猛的抬头,比听到儿子可以活命还要难以置信,恍惚间仿佛天崩了一般,“大人……”

    温行止晃了一下掌心,迷障浮动,遮住白骨,他开门下车,往别墅里走。

    “大人!”

    “大人!”

    宋云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一边焦急的喊着一边在后面追,步子太快,没几下就咳了起来。

    温行止叹了一声,停止脚步,他并不怎么会处理这样的场面,于是指头一翻,后头车门哗一下打开。

    宋柏正紧紧贴着车门,尖着耳朵偷听,门猝不及防一开,他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跟个滚地瓜似的从车里掉了下来。

    “小柏,你怎么在这里?!”

    宋柏坐在地上,看了眼自家老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怎么说,说他离家出走,结果跨越半个华夏,走到了老爹面前?

    温行止并没有让这种沉默蔓延下去,他足尖轻点,拉回两人的神思,定定看着宋柏,“明日去青石巷,记得说话小心些。”

    嘱咐着,想到宋柏向来不靠谱的性子,温润如玉的人轻轻蹙眉,摇摇头,这样不牢靠。

    他垂眸俯视人,唤了声宋柏的名字。

    “啊?”宋柏反射性的一抬头,瞬间看进了温行止的眼底深处。

    那一瞬间,宋柏几乎以为自己望进了无边无际的汪洋深处,深邃无尽、幽黑茫茫。

    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线金芒,然后便仿佛被扔了出来,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一坐。

    给宋柏做了一个简单的禁言禁制,想到青石巷的小朋友,温行止又嘱咐了宋云从另外一件事。

    “是。”宋云从俯首,“我定会办得妥帖,只是大人,供奉的事,我们家……”

    温行止拂了拂手,阻拦了所有未尽的话。

    等宋柏回过神来,温行止已经进了深色的别墅大门,孤寂的孑然一人走向深处,仿佛千百年都是这样行走人间。

    宋柏拉着他爸的拐杖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腿有点儿软,“爸,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宋云从拍了拍儿子身上的树枝尘土,闻言动作一顿,神色浮上追忆,“一位对我们家有大恩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在宋云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八月。

    那时候的夏天可要比现在难熬多了。

    “爷爷,我想喝水。”小宋云从在炕上坐着,从小小的窗户口望着外面。

    天地一片亮白,日头大得地表的空气都被晒得变形,几棵树枯黄掉叶,树皮早被饥饿的人扒得一丝不剩,雪白的树干蒙上飞扬的尘土,也变得一样干黄。

    至于草和草根,早在树皮被扒之前就已经被挖干净了,天地间但凡能入口的东西,无论是粮食还是草根树皮,都被啃食殆尽了。

    “爷爷。”小宋云从喊了好几声,床上干瘪的老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日子难熬,再小的孩子也能飞快长大,喊了几声都没反应,小孩子已经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跑出大门要去找爸爸妈妈,刚踏出门口,就看到了大门口的人。

    几根木板拼起来,用草绳捆在门框上的大门根本挡不住窥伺的眼睛。

    小宋云从看着缩在门口的人,那是隔壁的叔叔,以前又高又壮像头牛一样,现在却瘦得双眼凹陷,嘴唇干裂。

    他不知道这个叔叔为什么蹲在他家门口,只知道叔叔看他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像他每天等唯一一顿饭的那种饥饿和渴望,尤其是那个叔叔看到他时,枯瘦的喉咙还动了动,像是开饭时忍不住吞口水一样。

    他不敢出去找爸爸了,脚步后挪,一点点的往家里缩。

    可怕的是,他往家里缩的时候,那个叔叔竟然也站了起来,一点点的向他的方向挪。

    即使多年以后回忆,宋云从依旧觉得他见过的最可怕的眼神,并不贪婪,只是渴望,人饿得发昏,没有任何理智,想吃掉目之所见一切能吃的。

    他很懂,因为他也有那种感觉,饿到抓心挠肺,土和糠做饼都能吃下,更不用说行走的血肉之躯。

    “后来呢。”坐在车上,宋柏听着父亲说从未说过的事,心里毛毛的,他从未经历过那些事,那个艰难困苦、易子而食的年代,似乎只有书本还有记忆。

    “后来……”

    宋云从爬满皱纹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那天之后的事他记得就没那么清楚了,只记得家里的大门加固了,爸爸让他少出门,叔叔很少在门口出现,后来甚至不出现了。

    爸爸把爷爷葬在了家里,因为除了家里,其他任何地方埋下的东西,只要能吃,都藏不过一天。

    然后那段时间爸爸身上总是会有伤口,脸色一天比一天白。

    就在爸爸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后院那个从不让他进的房间开了,出来了一个人。

    不对。

    应该说神。

    那样热的天,那人却是广袖宽袍,抚摸他头顶时,他明显感受到袍袖间散出的清凉之意,让人神清气爽,仿佛所有烦恼都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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