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夏木辰在巴山住了数日,俨然把自己当作此地的一员。巴山上至主人下至仆从对他一律友好至极,待客之道周全备至。只是夏木辰心忧天界,时不时向江逐打听,江逐把天界如何退兵、如何善后之事向他一一道尽。夏木辰临行前,对沈依望道花蘅殿诸多事务全权由什枝暂代。什枝陡然被委派大任,不知心里做何感想,当然,不谈其它,这也是对他的历练。据江逐所说,花蘅君先在巴山住上几日,择日齐公子便会前来一叙。至于为何要如此安排,江逐语焉不详,夏木辰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一天,夏木辰出了沧浪记,本想找人闲话,寻了许久却是寂寂无人,他只得自寻其乐。心想江逐的浮舟殿离沧浪记不远,他去过了,其他大小亭台也已然欣赏流连,一时忘返。唯有入云的山顶上,那片名唤“梧桐台”的高台没有登临过,不如今日前去一观。听巴山的众仆从道,巴山位于凡间鬼界交界处,从高处望去,若目力足够好,可见得凡间景色。“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自高台上俯瞰下去,定能看到巴山的另一番旖旎模样。
不巧的是,待他登上梧桐台的时候,一个清绝的身影已伫立在了栏杆边。山风吹满了他的衣袖,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遗世独立。
夏木辰站在江逐身后,正欲扬声:“江……”转念一想,却是不作声了。他心有疑惑。他的心湖本无忧,却屡屡而因之皱面。那日,他答应鬼界给出的停战协议后,转过身去,目光穿过千军万马,一眼便看见白衣的身影,戴着面具的江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一袭白衣,隐没在一片黑墨中,像身披月华,静静地、淡淡地等待着他向他走去。刹那间,感动、期许、焦灼……多种杂陈的情感猛然发酵,填满了他求道多年、无欲无执的心房,久违得仿若前世,又熟悉得如同昨天。
江逐的身世、背景他一概不知,他们相识也不逾半载,究竟是什么,给了他熟悉的感觉——是失落的记忆吗?是流逝的缕缕年华吗?
梧桐台一片空旷,唯有入口的石阶旁栽种了一棵亭亭如盖的梧桐树。山风吹起树叶,江逐察觉到夏木辰的目光,侧身向石阶看去。夏木辰的目光被他手中的一抹鲜红摄取,努力追忆那抹熟悉感之余,分出神来想:江逐拿着这个作甚?
江逐徐徐将手中的红丝绸展开,突然玩笑般地把这块绸缎向着夏木辰的方向掷去!夏木辰愣在原地,忘了动弹。只见蓝色、青色、白色在他的眼中寸寸缩小、缩小,江逐的容颜也仿若远去,全部被艳红取代,天地间终只剩下一种颜色——红绸缎不偏不倚地覆住了他的头,温柔地垂落,好像新娘的盖头一般……
“咚,咚……”萝径绿荫、群山云林,若细细凝听,还能听到飞鸟的振翅之音,却什么也比不上轻灵的靴声这般清晰。
“是我唐突了,木辰。”江逐掀起红绸缎,“方才我在此冥想,瞥见有一人站在这里,就是你,实在吃了一惊,手一抖,就……”
夏木辰眯起眼,心道:“我适才分明看见你与我目光交汇,定了半晌,而后方丢出这红盖头……红布的,现在反倒归因于手滑了。当我是傻瓜?”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原来如此。”夏木辰皮笑肉不笑道。
江逐自然而然地替他理顺凌乱的头发,夏木辰抬头看向江逐的脸,莫名有些热。他脑中飞速思索着该说些什么。
“此日风大,花蘅君若要赏景,不如改日再来。”江逐收回手,垂下眼帘。
“……”
夏木辰被他时近时远的态度弄得茫然,一腔亲热之情被泼了凉水,化作一腔心烦意乱。江逐性子不算热情,他自是看得出来。江逐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深沉,他也看得出来。再结合江逐的多次帮助,夏木辰思忖着江逐待自己有些不同,自己对他也是很有好感的。既然如此,不如进一步交往。可此人前一刻温润,后一刻疏离,反复得让人有些茫然,自己又该摆出什么姿态来?
夏木辰只好道:“打扰大人吹风的好兴致了,大人若不喜,在下以后便不来了。”说罢礼节性地一点头,就此离去。
“等……”江逐张嘴道出一个字。只叹长阶春叶,衣衫翩然,人已行远,他只得将万般话语吞回腹中,如玉的脸上一片寂寥。
齐公子在夏木辰留客巴山的第二十天悠然来访。
馀香庭清幽宁静,春光融融。江逐面不改色地喝茶,齐公子若无其事地欣赏墙上的醉墨痕。
“别喝了,你莫非以为这是酒?”齐公子不满道,“茶又不能消失意之愁,何必一杯接一杯。”
江逐道:“茶味甘,故而多饮了几杯,如此而已。”
齐公子笑盈盈地踱了过来,在江逐面前坐下,一双闪亮的眼睛充满戏谑:“与夏木辰可有何进展?”
“王君想我们有甚进展?”江逐反问。
“本王真是替你担忧。时光荏苒,分离百年,好不容易故人再见,人都请到家了,却什么缠绵话都没说开,什么亲热事都没做……可惜。”
江逐冷淡地放下茶盏:“不劳您费心。”
“我苦心孤诣地给你们制造机会,你却毫不领……”齐公子还欲说些什么,此时,夏木辰彬彬有礼的叩门声至远处传来。
仆人恭敬地引了夏木辰进来,夏木辰径直走进茶室,悠悠道:“四面绿竹,配以春茶浓浓,两位好雅兴。”
江逐默然不语,齐公子笑道:“花蘅君快来坐。”说罢,指了指江逐身侧的位置。
夏木辰毫不扭捏,直接坐了下去。齐公子亲热地给他递了杯凉茶。夏木辰颔首,道了声谢。
四面传来鸟叫声,凉风徐徐吹来。
“您叫我来鬼界所为何事?是为鬼界的彼岸,还是为别的什么?”夏木辰没有碰面前这杯茶,开门见山道。
齐公子感叹:“就不能是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惜日夜思念不见卿?”
夏木辰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
“那芜城的黑雾,您可弄清楚了?”他问。
“哦?哦,”齐公子正色道,“花蘅君,既说到此事,实在抱歉。鬼界怨灵多,超度难,有个将军突发奇想,想着把那些怨气凝聚成团,来攻击生灵活物,必然将所向披靡。之后牛刀小试了一下,果真威力无穷。唉,若不是花蘅君舍己为神,天界不知还会狼狈成什么样呢……不谈这个了,聊些体己话。花蘅君,这几日在巴山可好?江逐泡的春茶甚甘,何不饮一杯?”
夏木辰意味深长地端起茶盏,面不改色地泼向对面。茶水淋了齐公子一身。齐公子眉毛挑高了,面上竟甘之如饴,从容地抬起袖子擦了擦。
“慕容祈,莫装模作样了。”夏木辰冷冷道,“拐弯抹角多了,人就显得猥琐了。”
江逐轻轻勾了勾嘴角,正巧被慕容祈瞥见。他“哈”了一声:“夏木辰,你这话可真令弟弟伤心。我若猥琐,那你身旁那个又该怎么说?”
夏木辰不解其意,慕容祈对着江逐续道:“论拐弯抹角,孰能及君也!”
江逐蹙眉道:“王君。”
夏木辰道:“……别扯那些有的无的,我们就事论事,你想我为你作甚?”
慕容祈故作委屈,表情夸张:“既然兄长都这么问了,小弟不敢不从。兄长想必料到了……是为永夜彼岸花。天界神力大不如远古,连累彼岸这娇花,唉,它受的影响可不是一星半点,竟然成片成片的,全枯萎了,着实令人痛心。若鬼界再无彼岸,黄泉路上,又有什么可以送那些孤苦的亡魂一程呢?”
夏木辰明白了:“不必多说,我懂了。需我何时去?”
“三月之后。”
“好。”夏木辰答,“但是阿祈,我答应你,是为了此花,不是为你鬼界。你鬼界那黑雾极其不祥,你身为鬼王……还是遏止罢。否则……”他摇了摇头。
“……本王定当尽力而为。”
夏木辰觑了江逐一眼,心知他两还有要事相商,识趣道:“我今日不想喝茶,先行一步。”起身走了。
鸟叫声不知何时停了。慕容祈微笑的神色随夏木辰的离开渐渐淡去,直至消无。江逐喝了许多茶水,此刻已然喝饱,遂放下茶盏,淡淡道:“花蘅君,非易于忽悠之辈。”
慕容祈起身,神色晦暗地看向那面墙。良久,方道:“一月之内,江逐,你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归顺我。”
江逐道:“王君卖了三十年的力,六年前方且成功一半。剩下这一半,需我于短短一月完成,如何可能?”
慕容祈莞尔:“利诱不行,唯情可以。”
江逐顿了顿,声音有些清冷:“抱歉。他已忘却前尘,如今的花蘅君很好,我……他不必再记起。”
慕容祈回首,看向江逐:“不必他记起。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本王也不信他对你毫无感觉,得到他,不等于伤害他。这是本王所愿,不亦是你之所愿?……江逐,我从未请求过你什么。”
江逐一凛,偏头对上慕容祈深沉的目光,一贯沉静的眼底闪现挣扎的神色。两人岑静了许久。
墙壁上,墨痕如许。慕容祈轻轻扣了扣白墙的墨迹。
终于,江逐站起身来:“既为报君意,江逐必不反复。”
话音落在微风里,送至慕容祈的耳畔,馀香庭的鸟叫声再度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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