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君封好山河社稷笔,出了洞,朗声道:“万事顺意!我们返程复命罢!”

    却见夏木辰的脸色,愣了。

    “花蘅君,怎么了?”

    夏木辰冷声道:“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我们走罢。”

    众人顺着原路折返。与来时不同,成文君双手捧了一个白玉匣子。

    霓裳鸟依旧在前面带路,一路无言。他们走回原路,走过若狭雕像,再也没看见那只栖于神木的巨鸟幻象。夏木辰一路走在最前,始终一语不发。后面的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想必面色阴沉。

    “他怎么了?”成文君问道。

    “我告诉他洛神陨落了,他便突然这样了。”落羽君低声回道。

    “莫不是,他还不知道?”

    “看样子是的。真是,唉!上神陨落,每一位神官的心里都不好受。”

    霓裳鸟在他们身后落下,停在了若狭雕像的上方。

    “天界的仙禽?自然还有更美的。但若叫我分,我实在分不出来啊,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最美的鸟……”甫一踏出石子路,什枝同霓裳鸟的对话便入了众神耳底。

    落羽君咳了一声,道:“什枝!”

    什枝猛一回头,道:“这么快就取完了?花蘅君?”夏木辰径直走远。什枝不明所以,欲追上去,被一仙官朋友喊住:“打道回府了。”那人复又低声道:“花蘅君心情甚差,莫打扰大人他。”

    什枝一惊,疑道:“为什么?”众人摊手,俱是不明所以。什枝只好作罢,向霓裳鸟告别。

    “别走,别走!”霓裳鸟全叫了起来。

    “抱歉,我要回去了。”什枝抱歉道,手里还握着一大把雪铃花,“日后有缘,我们定能再见。”

    “不,你们走不了了。”霓裳鸟谷长立于若狭雕像的头顶,缓缓道。

    “啊?”

    “你们走不了了。”

    “什么?”

    “你们走不了了。”

    “快看!这是怎么了?”

    “你们走不了了。”

    “天啊——”

    整片霓裳谷,斗转星移刹那间,蔚蓝的天幕变作了赤红。

    谷长缓缓站起,一翅拍碎了若狭雕像,清澈的鸟眼爬上铺天盖地的红。它长啸道:“入我山谷,焉得生理?”

    “还我命来!”

    成文君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花——”

    “它们浑身怨气。”夏木辰答道,“你竟还未发觉?”

    一路走来,众鸟高歌善良的若狭姑娘,霓裳鸟却拉着什枝,说“没什么好看的”。谷长领着他们上前时,直接降临于雕像的头上,毫无尊重。再观谷长将雕像一掌拍碎,便知这分明是恨深!

    落羽君有些失措,声调不觉拔高,道:“霓裳鸟,你们这是意欲何为?”

    谷长的身形陡然变大数倍,赤红的眼厉鬼一般俯瞰众神,其余的霓裳鸟环绕飞舞在它的身侧,只只双眼红透。

    “我们被困在此谷,已经数百年了。”谷长的翅膀扇出,细流截断,草木狂飞,静谧安详的仙境般的霓裳谷顷刻飞沙扬砾,阴风怒号。“山河社稷笔镇压我的力量,天界法阵摧毁我的羽翼,我不得安息。这么多年,我们终于等到了!兄弟姐妹们,让我们冲出这霓裳谷!飞向自由!”

    “飞向自由!飞向自由!”

    “在此之前,让我们杀了这群贱人!”

    什枝双目圆瞪。落羽失魂落魄,但还算镇定。夏木辰面容冷淡。众仙君大惊失色。成文君道:“不是,本君与尔等无冤无仇,尔等缘何——”

    “你们,与那贱人是一路的!她害得我们好苦!”

    落羽君怔道:“贱人……你们指?”

    “就是若狭这个贱人!”一鸟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若狭!你这个活该下无间的贱人!去死罢!”

    众鸟朝着夏木辰等人急冲而下,显然丧失理智,势如排山倒海。成文君道:“快,开光门!”

    夏木辰道:“不可!山河社稷笔一取,怨灵怨气暴涨,开了光门,压得住它们吗?——什枝,你干什么,快回来!”

    什枝上前一步,大声道:“快住手!若狭不在这里,住手!你们认错人了!”

    “闪开!”夏木辰喝道,“你给我回来!”众鸟转眼冲至眼前,什枝首当其冲,被风刮飞了出去。然而,众鸟越过了他,直接向成文君、落羽君的方向飞去。

    “哗——”

    “得罪了。”夏木辰召唤花眠,顷刻万花飞舞。落羽君一动不动。众鸟被花朵打得迷乱,夏木辰道:“落羽,你掌仙禽,可有办法应对这些发狂的怨鸟,你——”话音未落,吃了一嘴羽毛,只好住嘴,原来花眠打落了霓裳鸟无数的羽翼。夏木辰吐出嘴里的羽毛,却发觉羽毛消失了。

    这些羽毛,竟都是幻象!

    夏木辰明白了。这些霓裳鸟,原来已经死去多年了,他们看到的这一谷的鸟,全是幻象,一谷子的怨灵!是有多么深的执念,能让柔弱无害的鸟,变得宛如厉鬼般骇人?

    “慢!”成文君双手紧捧玉匣,厉声道,“速速退回祭坛!祭坛将行倾塌!”

    “什么?”夏木辰怒喝,“你不是说此行必定顺利吗?怎么事儿一件件的?”

    “本君也想知道啊!若狭究竟是怎么了?这鸟又是怎么了?”

    谈话间,众神飞掠山谷,重回故地。夏木辰断后,只听得漫天飞花羽翼里霓裳鸟的怒吼。它们没有穷追不舍,调转目标,开始怒寻光门:“趁现在,我们一起飞出去!”

    夏木辰不再留恋,飞向祭坛。但凡有点经验的神君都看得出来此境全系祭坛支撑,只要祭坛无事,它们必定冲不出去。那些霓裳鸟许是智商有限,竟然不知道。

    祭坛的洞口已经塌陷了,露出一个古老荒凉的石阵,猩红的岩浆从地底冒出。“众神前去守阵!勿令其倾塌!”

    夏木辰上前加入。落羽神君、成文君、花蘅君三足鼎立,各殿仙官居后,花蘅殿只来了一个什枝,其余二殿分了一批人补上。夏木辰沉声道:“快通知天界,通知守候的天兵。”

    “已经通知了。”落羽君道。

    岩浆一寸寸翻滚而上,拔地而起,喷得老高。“本君真是……苍天!”成文君话未说完,只见飞天岩浆中映照出一只巨鸟的身影,正是栖息神木上的巨鸟幻象。它的羽翼下,一只幼雏正酣然入梦。巨鸟清澈的双眼流下眼泪,直直滴入幼雏的心上。

    “啵——”

    水利万物,润物无声。

    “幻象。”夏木辰提醒,“当心!”

    一个声音仿佛从地底发出,尖叫着,分外高亢,又是那句:“若狭,拿命来!”

    岩浆轰然落下。

    “不要惊慌,守好此阵!”成文君和夏木辰同时喝道。却见落羽君尖叫一声,撤了手印,下意识化出光网拦住上方即将落下的岩浆。

    这可就糟了!阵法缺了一角,焉能生效?岩浆滚落,天空血红。“轰隆隆,轰隆隆——”惊雷炸响,霓裳谷中谷的结界破了。

    “花蘅君!”什枝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夏木辰反手就是一拉,可已经来不及了。

    岩浆却倏忽凝固了。

    成文君,落羽君,仙官们,全都一动不动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轰!”振翅之声。定睛一看,阵法失效,身后一片焦土,身前玉阶碎裂,守候在外的天兵已悉数倒地。幸未阵亡,只是重伤。

    霓裳鸟们,正冲向霓裳谷口。

    忽然,数道泠泠乐音激然响起。众神一凛。夏木辰反而沉下气,安抚道:“有救了。”

    “天兵这么快就来援了?”一仙官急切道。

    成文君蹙眉道:“不,是鬼界之人。”

    乐音似有形。前一刻如金戈铁马,下一刻如万里河山奔腾,浩浩黄河之水天上来,弦弦急促,一声比一声猛烈。万花飞向霓裳鸟,落羽君似回过神来,凝聚法力,众神落下一击——

    一声轰鸣,不安息的怨灵刹那烟消云散,天地清明。

    一道身影从尘烟中现出,手持光弦,半缘凌空。夏木辰飞身上前。那人一把扶住他,沉稳的声音里含着焦急:“木辰,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玉阶碎了,幸存的众神一个接一个飞出来,一个比一个狼狈,头上俱顶着一片灰烬。成文君开口:“阁——”

    夏木辰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人,挡开替他摘去头上灰烬的手,道:“我好得很,不用操心。”

    那人未料夏木辰做此反应,一脸惊讶,许久,方道:“木辰,是我。”

    “我知道。”夏木辰道。

    “敢问阁下,可是江大人?”成文君问道。

    那人转过身来,清淡无双、如玉无俦,不是江逐却是哪个?

    “幸会。”江逐颔首。

    “天界仰慕江大人风采已久了!”成文君感激道,“江大人渡魂之术可谓了得!超度的怨灵不计其数,美名在外,本君只恨无缘一见,今日一见,实在心折!多谢江大人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神君言重了。”

    成文君还欲说些什么,夏木辰闻言,却低低笑道:“你的分内之事着实不少啊。这也是分内的,那也是分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三界都归你管呢!”

    江逐注视夏木辰,低声道:“你怎的像吃了炮仗似的?”

    成文君不明所以,忙道:“不,江大人,花蘅他……”

    夏木辰道:“快请别说了。成文,赶紧带着山河社稷笔回天界复命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龙去脉还需彻查。”

    什枝站在一边,神游天外,闻言脱口道:“花蘅君,你不与我们一起回去了?”

    夏木辰揉了揉眉心,闭上眼,很是疲倦。江逐看着他,不语。

    “我回巴山去。”夏木辰道。

    江逐温声道:“花蘅君与鬼界契约在前,暂且不便离身。”

    成文君本想说“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契约”,但转念一想,这位江大人不正是鬼界之人吗?不妥,不能乱了分寸。故而一挥满是尘灰的衣袖,成文君一手仍稳稳端着玉匣,坚持一礼,道:“如此,有劳了。”

    江逐淡淡回了一礼。

    落羽君面容苍白,唇瓣染血。成文君忧心道:“落羽,可还撑得住?”

    落羽君嘶哑道:“我……很好。”但这幅形容怎么都不像好的样子。成文君无声叹气,道:“我们回天界罢。好好养伤。”

    夏木辰、江逐与天界一帮伤兵分道扬镳,别离前,夏木辰忽然道:“忘了告诉你们。”

    成文君扶着落羽君,两人一愣:“什么?”

    “也没什么。茶没机会喝了。只好在这里说了。”

    夏季的长风吹过,带起劫后余生的燥热。夏木辰道:“我与江大人,早就在一起了,有很多年了。嗯,就是这样。”说罢,摆了摆手,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走向江逐。一身黑衣的绝驾来宝车,江逐同夏木辰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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