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尧予君第二次来到巴山。
头一回,尧予君携带一腔怒火滚滚而来。而此次造访巴山,他显得礼数周全多了:身着细纹绯衣,内衬玄色,头束神冠,面容沉毅。
馀香庭内,竹枝一年四季皆是节节挺拔。巴山之主素来于此地待客。
“本君奉命前来,请花蘅君返回天界。”沈依望紧束袖口,显得整个人几分凌厉,没有多余的表情,“大难将起,若花蘅君还沉溺于……浓情蜜意,凝滞不前,实为大大不妥。”
夏木辰沉默不语。江逐淡淡瞥了夏木辰一眼,对沈依望道:“当初,鬼界与天界立下契约,花蘅君前往鬼界,救活了鬼界的彼岸,鬼界上下尽是感激不尽。事发突然,还待通报鬼王殿下。”
沈依望脸上浮现出讥讽且带着怒意的表情,沉声道:“不必了。江大人怕是不知,神鬼两界已然联手,同舟共济了。通报乃是早晚之事,有甚要紧?眼下,只看江大人愿不愿放人了。”末了复添一句,“你觉得呢,花蘅君?”
夏木辰平静地看向沈依望,依旧一语不发。
“哦。既然如此,我不便挽留。二位请便罢。”
夏木辰的手微微握紧。
沈依望道:“江大人深明大义。”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馀香庭。沈依望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清俊深致的身影缓步走出馀香庭。沈依望淡漠的眼里含了复杂的情绪,他抿紧嘴唇,忍了忍,终道:“本君屡闻江大人于‘渡魂’一术甚是炉火纯青,霓裳谷事件过后,成文君亦是力赞。江大人不如……与我等一同前往凡世一探。大难将至,天界需要鬼界的助力。”
江逐貌似不甚在意,道:“抱歉。需问过鬼王殿下。”话音一落,夏木辰的神色刹那间扭曲起来,分不清是难过还是别的。
沈依望全然没发觉两人的异样,听罢,极冷地笑道:“江大人果真忠心耿耿,本君敬佩。”说罢一甩衣袖,转头离去,礼数又不那么周全了。
夏木辰落在后面,慢吞吞地走。走出一段路,没有人挽留他。
他有些黯然,缓缓回头,却见江逐仍然立于原地。
见他回头,江逐深沉的目光一闪,眸色转凉,一语不发便欲离去。
夏木辰凝望半晌,对着江逐的背影道:“我会回来。”
“……”
江逐道:“随便。”靴声沉闷,径直走回浮舟殿了。
沈依望实则也未曾料到江逐会轻而易举地放行。夏木辰随沈依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天界。祥云漫天,花瓣飞舞的情态始终如一,分毫不变。变的只是悠然的钟声急促了,洛神殿的洛神……不在了。
夏木辰至今恍惚不已。那年战前,他向着她庄重又虔诚的三拜,原意想着日后还能再见,却未曾料到,此次一别,便是永别了!而自己,隔了整整二十年才知晓,愧疚、酸辛在他不由自主地来到洛神殿之时达到了巅峰。
方才,凌霄殿上,花蘅君回归之事已传遍天庭,天君深感欣慰,即刻便委派了他一件差事:协同尧予君一道下凡平自然之乱。在此之前,夏木辰重游天庭一番,天君自然准了。
珠丹侍神十年如一日的庄严,正踏出殿内,看见了直直立着的夏木辰。
“花蘅君。”珠丹未做惊讶之态,“……请进殿罢。”
夏木辰勉强微笑,道:“不必麻烦了。”他看向珠丹手中卷轴,“您快去忙罢。”
“花蘅君客气了,这是下官该做的,不麻烦。花蘅君,请。”
透明台阶依旧,楼阁飞瀑依旧,一切未变。实则,夏木辰并未踏入洛神殿几回,却平白无故地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叹。他的目光静静滑过洛神殿,如飞鸟飞过天空一般了无痕迹。
流缨、子淼可谓形影不离,见了夏木辰,纷纷行礼:“花蘅君。”
夏木辰略回一礼,叹道:“你们好。”
珠丹面向夏木辰,肃然道:“花蘅君此番前来,可是有疑想解?珠丹知无不言。”
疑惑?什么疑惑?疑惑她当年为何弃他不顾,疑惑她做出的选择,疑惑她为何轻而易举赴死,还是疑惑……父亲的死因。
但夏木辰不愿意问这些陈年旧事,这些事,在他恢复记忆之后,有的早已看破。他只问了一句。
“她……洛神殿下,她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提起过谁?”
“大人没有留下任何话,花蘅君。”
闻言,站在珠丹身后的流缨缓缓抬头,眼眶泛红。
“不,大人留下了什么的。”
夏木辰急切道:“是什么?告诉我。”
“大人她留下了一个笑容,我……下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笑容,如同朝霞一般,足以照耀万物。随后,大人便……”
珠丹回头,严厉斥道:“收回你的眼泪,流缨。洛神殿内,不许落泪!”
“笑……”夏木辰想,“她竟也会笑吗?她果真无牵无挂了无遗憾了吗?”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往回走去,再也不发一语,将呼唤“花蘅君”的仙君们抛诸脑后。“在她心里,苍旻至高无上。那我呢?其他人呢?在她心里,相比而言,只能是沧海之于一粟了罢。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神?”
但他也仅仅沉沦了刹那,便重新振作起来。“我们都不愿意别离,这样也好,再好不过了。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夏木辰的脸上重新挂上微笑,虽然很淡,但也很浓。他信步前往花蘅殿。七色莲死了,至今种不活,仙君们零零散散,大多随瑶神下凡去了,什枝也不在。一问方知:什枝仙君自请下凡去了。当初在霓裳谷的异样被到来的天劫之危覆盖了,到如今还没有水落石出。此事不由夏木辰查办,他便无需干涉。
夏木辰感慨一番,不再停留,走向白云边,沈依望已负手而立、恭候多时了。两人这便乘着云彩去向凡世。
立在街道上,夏木辰疑道:“这里是……”沈依望道:“沂原。”
果然似曾相识之感是对的。夏木辰舒颜道:“我曾经来过此地。”
沈依望冷飕飕地挑眉看向他,道:“和江逐一起来的?”
夏木辰道:“是啊。”
放眼望去,秋风萧瑟。银杏树金黄温暖地给路面铺上薄薄的地毯,空气中浸满银杏的冽冽清香,夏木辰只觉获得了短暂的心旷神怡。他的心随之安然下去,缭乱的思绪似乎顺了。
天神下凡平乱无须顾及凡人,必要时甚至可以隐身。夏木辰不愿隐身,道他想见一故人。能让天界派两位神君下凡的地方,必然事态严峻,然夏木辰和沈依望都暂未发觉此地乱在何处,正需多多观察,沈依望遂同意不隐身。两人以本体下凡,一路前行。
沈依望冷然半晌,终于开口,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你和江逐如何相识?”
夏木辰想了想,道:“这个不好说。毕竟初到巴山时,我当真不认识他,只道他是巴山之主。但是,现在,前尘往事我已经记起来了。”他偏头看向沈依望,微笑,“当然也想起了你,沈师兄。以前我们在清山的日子多么快乐。但我不提,你似乎也忘了。”
沈依望蓦然转身,与夏木辰对视。夏木辰安静地等待沈依望的反应,谁料沈依望的第一句话是:“清山是如何覆灭的?”
夏木辰一顿,眸色沉了下来,哑声道:“被洛神引来的大水淹没了。”
沈依望逼问道:“洛神?为什么?”夏木辰答道:“为了拯救凡人。”沈依望厉声道:“清山覆灭,到如今无人记得。你如何得知乃洛神所为。莫非早在未成神之时,你便已知洛神?还是说你与洛神有旁的关系,或是……瑶神。”
尧予君的敏锐当真势不可挡。夏木辰做玩笑状:“尧予君,你冷静一下嘛。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知道。江逐也知道。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天界不知,不代表鬼界也无一人知嘛。”
沈依望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夏木辰能体会到他的牙正咬着死紧,沈依望咬牙切齿道:“花蘅君,你与以前一样,喜欢顾左右而言他。讨厌至极。”
夏木辰笑眯眯道:“不该是夏师弟吗?”
沈依望冷静下来,终道:“他比你可爱多了。你已经变了。”话一出口,沈依望便后悔了。
“什么,可爱?”夏木辰当真惊诧,“你竟然会这么觉得?当真是万万没想到,沈……”
沈依望黑着脸斥道:“闭嘴,别说了!”
夏木辰闭嘴了。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沉声道:“再说。你以为,天界当真无一人知晓么?”
沈依望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了。夏木辰拍了拍他:“为神者,任重道远啊。”
沈依望道:“江逐,缘何与鬼界勾搭,又如何得知清山覆灭真相?”
夏木辰心道你当真不依不饶,无声叹了口气,他道:“清山覆灭,江逐身死。鬼王用有执之术救了他。”
“……”
沈依望面上浮现些许恍惚,顿住了脚步。夏木辰此言分毫不差地验证了他的猜测。事实真相原来就如自己多年来朝思暮想的一般,那么,江逐弃暗投明,并非自甘堕落,而是无可奈何……自己,是否可以放下了?
夏木辰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想法:“鬼界不一定为暗,天界也不见得是明。你太刻板啦!还在想着你与江逐那年清明台上的事吗?这么多年了,你做了多年的神君,执着这些又有何用呢?”
沈依望长久的缄默。直到秋风将他们吹了个沁心凉,直到路人用奇异的宛如看羊癫疯的眼神注视他们,直到夏木辰的腿站得麻了,沈依望才继续向前走,幽幽开口:“有执?”
夏木辰道:“你想起来了吗?还记得青平君吗?”
沈依望却道:“你不知道么。”
“什么。”
“再还魂,他就不是他了。”
两人穿过银杏街,拐了个弯。
“魂魄走过黄泉,哪怕再纯净,也会受到怨气侵染。你与他相处这么久,就没有发觉他与以往相比哪怕一点的不同?”
夏木辰的脑海里蓦然浮现一幕——
漆黑的明王殿,伸手不见五指,唯余耳边炽热的鼻息,带着薄茧的手抚摸过敏感的皮肤,触感分明而炽热,引起阵阵战栗。
夏木辰回过神,发觉沈依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你想到什么了?”
夏木辰扭过头去,道:“你不会想知道。”
“……”沈依望冷然扯了扯嘴角,转瞬明白了,“你们之间的龌龊事,当本君很有兴趣么?”
夏木辰抿唇一笑,分不清是温和的微笑还是皮笑肉不笑。他没有向沈依望解释他与鬼界、洛神的关系。不是做贼心虚之类的遮遮掩掩,只是厌倦于解释。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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