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停住了脚步。

    那厢,正在招呼赵刀的老杜氏也注意到了顾昭的沉默。

    她多瞧了一眼顾昭,张嘴正待走过去询问时,突然,旁边的赵刀开口了。

    “婶子,这是我昭侄儿吧。”

    “啊”听到这话,老杜氏停住了正要抬起的脚步,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赵刀的视线没有在老杜氏身上,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老杜氏面上浮现的那一瞬间不自在和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此时落在前方几步远的顾昭身上,面上有赞叹一闪而过。

    “婶子,不是我这自家人自夸,我这昭侄儿生得真是好,远的不说,我家那顽劣小子要是站在昭侄儿身边,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一个是小厮一个是少爷。”

    “当然,昭侄儿必须是那少爷!”

    赵刀哈哈笑了一声,转而看向老杜氏,继续劝道。

    “我瞧着昭侄儿近来高了许多,身子也康健不少,婶子要不要将他送私塾?多少认点字,以后也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老杜氏勉强的笑了笑,“不急不急,再说,再说吧。”

    赵刀不赞同了,“哪里就不急了,我记得他是七月生辰,再过半年,都得整十岁了吧,这时候去私塾正好。”

    “这个年纪晓事明理了,又不贪玩,人也坐得住,咱们寻常人家,也不图孩子多大出息,那些考学啊当官啊,咱们是不要想了。”

    “咱们想些踏实的,脚踏实地的,孩子能认点字,会些算数,那束脩便是花得值了,有天资的话,当个账房先生,那也是咱们祖坟冒青烟了。”

    赵刀:“婶子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在理在理。”老杜氏扯着嘴皮,客气的应了两句。

    赵刀瞧着她那模样,便知老杜氏没有送顾昭去私塾的打算,他忍不住叹息两声,视线朝不远处的顾昭看去。

    只见他虽还年幼,但那身姿挺直,五官秀气,尤其一双眼极其清正,瞧过去便不是普通模样。

    老话说的钟灵毓秀的孩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

    赵刀轻啧:就跟早晨山里的小松一般,乖乖,怪水灵灵的,可惜了,可惜了。

    ……

    天边突的泛起了鱼肚白,天光渐渐的朝黑暗的大地一点点的蔓延开。

    冬日柔和的光亮落在顾昭脸上,似乎是注意到赵刀的视线,顾昭握紧手中如灰雾的丝线。

    她抬头朝赵刀看去,礼节性的笑了笑。

    这一笑,冲淡了她不言不笑时面上的冷冽。

    赵刀再次可惜。

    啧,如此好儿郎,生得这般聪明相,不去私塾,以后只能当个睁眼瞎,再是珍珠也得成了鱼眼珠。

    赵刀忍不住瞧了一眼顾春来。

    他这顾叔目光短浅啊。

    目光短浅的顾春来:

    他与老杜氏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苦涩。

    顾春来开始赶人,“走走,跟你婶子拿了酒就家去,熬了一宿,我也累了。”

    “哎!”听到酒,赵刀面上浮现一抹喜色,当即搓了搓手,催着老杜氏要往灶间方向走去。

    老杜氏看了一眼顾春来。

    顾春来挥了挥手,“去吧,昨夜答应送他的,给他拿两筒。”

    老杜氏:败家老爷们,漫天撒钱。

    两筒竹酒可不便宜,她在心里重重的唾骂了顾春来几句,面上却不显现自己的小气,依然带着热情的笑容招呼赵刀。

    “走,跟着我来,这冬日里还是要喝点酒好,当值的时候也能暖和暖和。”

    赵刀喜滋滋应和,“是是,婶子不知道,昨夜可冷了,打我夜里打更起,还从来没有这般冷过。”

    赵刀一边走,一边夸张的抱住自己的胳膊,当场给老杜氏表演了个什么叫做冻死鬼。

    饶是因为要给出两筒竹酒,心里有些不顺的老杜氏,瞧着这一幕也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赵刀生怕人不信,再次强调,道,“真的,要不是我顾叔将灯笼往我手里塞,又舍了我几口酒,说不得我就得被冻成块了。”

    “昨夜当真冷得邪门!”

    老杜氏不以为意:“是是是,一会儿回去了好好的喝两盅,你年轻,喝了酒好好睡个觉,今晚又是生龙活虎了。”

    赵刀不露怯:“咳咳,那倒是。”

    老杜氏领着赵刀往灶间方向走,经过顾昭时,老杜氏拍了拍顾昭的肩,面容都柔和了两分。

    “怎么楞这了?”

    顾昭摇了摇头,“没事,奶你先忙。”

    她的视线落在赵刀身上,凝神看去。

    果然,在赵刀身上也有那如丝的灰雾,尤其是在他的背部的肩处。

    原先两人面对面,顾昭还没瞧见,此时赵刀跟着老杜氏往灶房走,正好走在她的前面,他背后的那些残留的灰雾便也暴露出来。

    赵刀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和老杜氏唠叨,“这肩啊,老是有些不舒坦,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冻着了。”

    老杜氏没好气,“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没的你一个壮汉还不如我家老头子。”

    她示意赵刀瞧顾春来,院子里,顾春来正背着手,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老杜氏,“你顾叔都没嚷嚷,你啊,拿了酒就回去好好歇歇,睡一觉,这身子就舒坦了。”

    “但愿吧。”赵刀有些悻悻。

    顾昭瞧着他背后的灰雾,面上带出几分迟疑。

    这般情况来看,赵叔吃酒睡一觉,可能也舒坦不了。

    ……

    赵刀提着两筒酒朝外走,告别道。

    “我走了,婶,过两日散值后,让我顾叔去我家喝两杯吧,我让我那婆娘整些好菜。”

    老杜氏瞥了一眼明显有些心动的顾春来,暗地里瞪了瞪他,摆了摆手,拒绝道。

    “不了不了,就不麻烦侄媳了,她平日里照料家里,事情就够多了。”

    赵刀还待继续说话,老杜氏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再说了,你们夜里打更一宿没睡,这日日当值,白日要是没歇好,夜里该耽误事了。”

    夜里打更可不单单需要报时,更有巡逻的差事在身上,要是吃了酒,夜里不清醒,到时报错了时辰,又耽误了差事,那可是会出大事的。

    赵刀冲顾春来投来爱莫能助的眼神,耸耸肩,只能作罢,在他往外走时,突然,他的肩头被人拍了拍。

    赵刀诧异的回头,“哟,是昭侄儿啊,有什么事吗?”

    顾昭抓下赵刀肩上的灰雾,闻言将手往背后一搁,“没”

    她对上赵刀意外的视线,眼角的余光扫过院子,老杜氏和顾春来也正朝这边看过来。

    显然,她方才的动作是有些突兀的。

    顾昭顿了顿,“赵叔,今晚游街,家佑去吗?”

    顾昭会这么问不奇怪。

    在玉溪镇,元宵佳节向来有小儿打灯游街的习俗。

    虽说是小儿游街,但一般人家在孩子大了,也还会让家中的孩子去游街祈福。

    直到女子行及笄礼,男子行束发礼,长大成人,这才作罢。

    赵家佑是赵刀家的小子,比顾昭大两岁,今年不过是十二岁,却已经是人高马大模样。

    去年元宵佳节的时候,他就吵着自己已经长高长个,不需要再打灯游街。

    尤其在游街过后,各个小儿还需去竹林,寻一棵合适的青青翠竹,将自己挂在竹子上头,唱唱长高的童谣。

    赵家佑去年挂断了一棵大竹子,他深恶痛绝的放下狠话,说是今年一定不去参加这劳什子的打灯游街,更不会再来挂竹祈愿。

    顾昭:“叔,他去吗?”

    赵刀愣了愣,随机大声应道,“去,怎么不去。”

    “你别听家佑那小子浑说,这元宵祈福一年一次,是个大喜事,他可不能缺席了。”

    顾昭点点头。

    赵刀打量了两眼顾昭,突然道,“昭侄儿莫慌,傍晚时分,我让你家佑哥来找你。”

    顾昭愣了愣。

    她没有慌啊。

    随即,顾昭想起了记忆中的自己是沉闷内敛的性子,又因为一些原因,打小便没有什么玩伴,想来赵刀会误会自己一个人害怕心慌,也是因为这样。

    顾昭沉默了下,点头应下。

    挥别赵刀,顾昭回头,恰好对上老杜氏的眼。

    顾春来又重新往烟斗里塞了一把的烟丝,此时正狠狠地抽上一大口,瘦削的脸上,每一根褶子都写满了烦闷。

    顾昭顿了顿,停住脚步。

    老杜氏两步过去,将顾春来手中的大烟斗夺了过来,“抽抽抽,赶紧去吃饭,烫烫脚去歇着。”

    她看着地上顾春来磕出来的一大捧烟灰,有些气急的嚷道,“怎么抽这么多,多大的人了,我一没留神,你就瞎胡来。”

    “唉,心里烦闷,可不就抽得多了一点嘛!不打紧不打紧,反正我也是半埋土的年纪了。”

    顾春来说着话,抬脚往东屋方向走去,“对了老婆子,今儿我累了,你替我端饭到屋里,一会再给我打点水来烫烫脚。”

    “懒货!”老杜氏看着顾春来的背影,没好气的嘟囔两句,转身就去了灶间,显然是去端饭打水了。

    顿时,院子里只剩下顾昭一个人。

    顾昭看了看阖上门的东屋,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老两口在烦闷什么,这事说来真是糊涂事。

    十年了,他们一直认为自家生养的是个孙子,却不想,儿媳妇突然改嫁,孙子发热病得迷糊,老杜氏帮忙换衣擦汗,这才发现,原来这顾昭不是孙子,而是孙女。

    被儿媳妇欺瞒了十年,还来不及惊怒,顾昭命悬一线,两人只剩下担忧。

    毕竟,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都是他们顾家的血脉。

    等顾昭退了热养好身子,已经大半月过去了,顾春来和老杜氏也是这时候才有了心神去烦闷孙子变孙女这事。

    顾昭瞧了眼东屋,手里抓着灰雾,提着灯笼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事她也没辙。

    只能老两口自己看开了。

    老杜氏端着托盘进了东屋,也跟顾春来说起了这事。

    “要我说,这事都是张氏不地道,你说,这生的是孙女就孙女了,她好端端的扯什么谎,还骗我们,说昭儿是男娃,她好狠毒的心吶,这一瞒就瞒了我们十年,要不是昭儿这场病,我还不知道这事。”

    老杜氏将托盘往桌上一搁,耷拉着眼皮,恨恨的继续开口。

    “兴许到我死的那日,我都还以为这是孙孙,得给我摔盆的。”

    “浑说什么!什么死不死,摔不摔盆的。”顾春来制止了老杜氏,“咱俩年纪也上来了,有些话还是忌讳点。”

    老杜氏虽然仍有不忿,却也收了口。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缓了缓心神,有些别扭的继续道。

    “我也不是不喜欢昭儿,这这,这张氏弄这一出算啥事啊,不说咱俩,街坊邻居哪个不认为咱们家顾昭是个儿郎,你瞧方才那赵刀,还以为咱们苛待昭儿了。”

    “是我不想送昭儿去私塾吗?”

    “昭儿她是女娃娃!”

    顾春来拿过碗中的馍,将它掰开,往里头夹了两筷子的酱菜,听着老杜氏的絮叨没有吭声。

    只是他那一直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老杜氏推了推顾春来,“哎,你别光顾着吃啊,这事,你说怎么办?”

    顾春来叹了口气,“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老杜氏迟疑,“不然,我找人透透口风。”

    这话一出,立马被顾春来制止了。

    “不成。”

    老杜氏:“怎么就不成了?”

    顾春来不说话。

    老杜氏急了,“昭儿是女娃娃,先前咱俩不知道也就算了,这眼下咱俩都知情了,总不能当不知道吧。”

    “总得为她想想,她,她这当个男娃娃养,又不能嫁人又不能娶妻生子,等咱俩老了,埋土里了,剩她一个,还不知道从哪里挣钱银两。”

    “这这,我的昭儿命苦啊,爹死了,娘还尽干糊涂事!”

    老杜氏说到这,更是怨恨起了顾昭的娘亲张氏。

    顾春来放下竹筷,肩膀一沉,叹了口气,愁闷的开口。

    “就你心疼昭儿,我不心疼吗?”

    老杜氏:“不心疼,没瞧着你哪里心疼了。”

    顾春来不理睬老杜氏的气话,继续道,“原先我也气愤张氏,不过这几日,我倒是想通了,也想明白了张氏作甚欺瞒我们,说昭儿是个男娃。”

    老杜氏沉默。

    顾春来:“咱们顾家,虽然没什家财,好歹也是玉溪镇上有一处屋舍,乡间也有几亩薄田,还能吃几分田息,昭儿她爹去的早,她也没个叔伯,等我这老骨头一走,要是昭儿是女娃娃这事大家伙知道了,你瞧着这里能剩什么?”

    “说不得连人都被旁人卖了。”

    这话一出,老杜氏的心一颤。

    “不,不能吧。”

    顾春来咬牙,“怎么不能?”

    “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见得还少吗?”

    “这吃绝户的,黑心肝的人哪里少了,他们夺了家财不算,那是恨不得连人都放在磨盘上磨一磨,看看能不能再出点油渣。”

    老杜氏跌坐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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