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树梢落下斑驳的圆点,  细细碎碎。

    一阵风吹过,郁郁葱葱的树木微摇,地上的光点温柔的跟着摇晃,  林间鸟语蝉鸣,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悠闲。

    今年的夏日,  和十几年前的没有任何区别。

    许靖云抬头,光点落在他的眼里有些刺目,  他的目光再往下移,  落在那青石的墓碑上时,心里涌起万般滋味。

    一时间,  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滋味了。

    十四年了,  翘娘长眠在这里十四了。

    坟茔不远处,班笑舸纤白的手指微微抬了抬,  “好了,我要下来了。”

    话落,身穿灰衣的下人们沉默又动作安稳的将竹轿放在了地上。

    班笑舸起身。

    一柄紫竹的纸伞被撑开,  伞面画着一黑一红的两条鲤鱼,  它们追逐嬉闹在一片荷塘月色下。

    笔墨勾勒活灵活现,虽然是两条笨鱼,  却颇有缠绵之意。

    班笑舸素手持着伞,  几步走到了许靖云身边,轻声道。

    “相公,  莫要伤怀太过了,姐姐在地下瞧到会心疼的,便是我”

    说到这里,她话音顿了顿,似羞惭的停了话头,  螓首微微低了低,露出脖颈处一片白皙的肌肤。

    许靖云叹了口气,伸手揽过班笑舸的肩膀。

    “笑舸你有心了。”

    许靖云是文人,因着来山上看坟茔,他了一身玄青色的长袍,瞧过去沉静肃穆。

    他留着整齐的口字胡,三十好几模样,这样的胡子并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肮脏,反而是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雅。

    此时,许靖云伸手揽着班笑舸玲珑又不失韵致的肩头,绸缎的宽袖坠下。

    远远望去,任谁瞧了都得赞叹一句,好一对神仙眷侣!

    站在高处的顾昭:

    唔,确实是有心了。

    ……

    李银花在上头看了也是心一梗。

    半晌,她无奈的舒了口气,硬邦邦道。

    “这许相公是怎么回事?以前还真没瞧出来,他居然是这样拎不清的人。”

    “在家里亲亲热热还不够?非得这个时候再来那翘娘的坟前亲热?要是我啊,那棺材板板都得掀翻喽!”

    “嗐!还是个当官的,这点事都理不清!”

    顾昭朝李银花看去,“翘娘?”

    李银花解释道,“翘娘便是许相公前头那娘子的闺名,姓王,生得可美了,我一个婆子都爱看她。”

    杜云霄不相信:“真这么漂亮?”

    “那怎么许相公又有了新娘子?”

    李银花:“唉,这不是红颜薄命,翘娘早早人就没了嘛!死了就万事都空喽。”

    “再说了,男人家又不似咱们这样的女人家,那大多数是守不住,长情不了的。”

    杜云霄不服气。

    李银花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旁边的顾昭也是男娃,连忙讪笑,悻悻道。

    “道长这不算,您是方外之人,和那等寻常的汉子不一样。”

    顾昭失笑。

    杜云霄不相信有那等漂亮的娘子,迷住男人还有可能,怎么还能迷住他奶奶这样的婆子?

    都十几年了,还不忘为她抱不平。

    ……

    顾昭不以为意。

    漂亮的人谁都爱看,这小杜哥的想法是偏见!

    远的不说,她就时常被慧心阿姐迷住了啊。

    出门回家,瞧到好吃好玩的,她也都不忘给慧心阿姐捎带一份。

    想到这,顾昭附和李银花的说法。

    “婆婆说的对。”

    “这翘娘生前定然十分的漂亮。”

    得到道长的肯定,李银花绷着的脸都松了松。

    江榴娘也朝下方一行人看去,叹道。

    “罢了,都是死去的人了,已经成黄土一捧了,再计较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几人听后沉默了下。

    江榴娘这话不好听,却在理通透。

    ……

    顾昭手拂过松树,上头落下几根松枝。

    她将松枝放进杜云霄脚边的箩筐里,稍微整了整,起身道。

    “回头搁在家里的门户上,讨个吉利。”

    杜云霄点头。

    顾昭朝下方看去,那儿一方圆顶纸伞往许相公那边倾了倾,许相公似又所感,又将它往娘子身边推了推。

    纸伞下,班笑舸和许靖云眼神对碰。

    班笑舸微微笑了笑,桃花儿大眼微微潋滟,晶亮似有星光。

    许靖云恍惚,像,太像了。

    有笑舸在,翘娘就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

    ……

    见到这一幕,顾昭心里叹息了一声。

    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生气,不会说话罢了。

    ……

    顾昭帮着李银花等人收拾,下头,许靖云也在皱着眉苦恼。

    荔先生指着王翘娘的坟茔,开口道。

    “这个洞倒是比杜家的坟茔小了许多,沙土有一些陷到了里头,但有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当然,冲到墓门的可能也是有的。”

    “都说入土为安,破土为凶,杜家那坟茔,原先我也不建议她们破土的,是杜家娘子说她的夫婿在下头给她托梦了。”

    “梦里说了阴宅泡水这事,杜家这才坚持破了土。”

    “今日一看,里头果真是泡了水。”

    许靖云静静的听着。

    荔先生顿了顿,继续道。

    “你家这个要不要破土,许相公你好好的考虑考虑,我刚才跳下去看了,这个洞倒是不像杜家那般深,很可能没有冲击到墓门。”

    许靖云皱着眉,一时左右为难,不敢去赌到底要不要破土。

    在旁边一直听着的吕婆婆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让人不舒坦。

    班笑舸就借着擦汗的动作揉了揉耳朵。

    吕婆婆撩了眼皮看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直接道。

    “这阴宅受损,阳宅也是有变动的,许大人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许靖云思忖了好一会儿,一无所获的摇了摇头。

    吕婆婆继续:“或者有没有梦见过王娘子,你是她夫君,夫妻连心,要是阴宅受损,她也该给你托梦的,就像是杜家那样。”

    许靖云一愣,恍然惊觉。

    这么多年了,翘娘竟无一次入了他的梦!

    旁边,荔先生又绕着坟茔走了一圈,拈了拈山羊胡,开口道。

    “如果没有冲击到坟茔,动土是会惊扰到亡者的,眼下这个洞不深,添土也成。”

    “等许相公你百年了,你们夫妻二人合葬,那时还能再动土迁坟,既然阳宅没有动静,不妨等那时再看。”

    许靖云瞧过去约莫三十多岁模样,等他百年,那可还有的等了。

    听到夫妻二人合葬,班笑舸桃花眼凶狠的瞪了荔先生一眼。

    荔先生:嚇!这娘子好生凶狠!

    再一转眼认真去看,班笑舸的眼睛里哪里有什么凶狠,里头水光潋滟,瞧人时就似有千般万般的委屈。

    许靖云下定了决心。

    “动土!”

    “我不放心翘娘,如果惊扰到她了,想来看在我们夫妻情深的情分上,她也不会怪我的。”

    荔先生点头,“成,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是青龙金匮,六辰值日,难得的大黄道吉日,错过了这个日子,就又要等一段时日了。”

    许大人点头。

    荔先生算了算时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许靖云接过。

    荔先生:“你就按着这个单子上的东西买就行,眠洞街薛氏香火行里东西都齐着呢。”

    顾昭从山上下来,打旁边经过,正好听到荔先生开口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记得你家夫人去世时是双身子,这金斗瓮你记得得买两个,一大一小,唉,稚子可怜,这捡骨日就当做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吧。”

    “每年祭奠先夫人的时候,许大人也给孩子添一份宴,这样一来,便当它也在幽都出生,长大,成人……”

    “再过十几二十年,执念化去了,也能重新投个胎了。”

    许靖云心中一个酸涩。

    往日和王翘娘相处的时光又漫上了心头。

    也是这样的蝉鸣夏日,他捧着书卷苦读,不远处摆了个案几,翘娘握着一柄小楷狼毫朝这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他笑了笑,翘娘也轻轻的笑了笑。

    那一笑如那水芙蓉临水照影,宛然而绽。

    而后,翘娘收敛回目光,替他整理着往年的科考卷子。

    她写了一手簪花小楷,瘦字有肉,肥字有骨,行笔间自见婉约灵动,是远近闻名的德才兼备女子。

    许靖云收回因为回忆而浮动的心绪,声音里带了分哽咽。

    “好,我这就差人去办。”

    他抬手继续看手中的纸张,念道。

    “金斗瓮,香烛香条,寿金四方金……笑舸,回去后你让管家陪你走一趟,捡好的买。”

    班笑舸接了过去,“行,一准办妥。”

    两方人错身而过,许靖云冲李银花点了点头。

    “婶子。”

    李银花有心想不搭理,想着许相公那身官衣,心里叹了口气。

    罢罢,就像榴娘说的那般,死了万事皆空了,她一介外人跟着瞎计较什么。

    李银花:“是许相公啊。”

    “嗐,我这忙着家去呢,就不和你多聊了。”

    许靖云点头,“空了去我那儿走走,都是老街坊邻居了……笑舸,这次翘娘坟茔的事,多亏了银花婶子来报信,唉,不然我还不知道这坟地被水冲了洞呢。”

    班笑舸看了过来,盈盈拜谢。

    “多谢婶子了,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姐姐遭罪了。”

    李银花别扭:“没事没事。”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看到班笑舸遮面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桃花大眼儿,未语便似有千般情先诉。

    不过嘛,和慧心阿姐一比,这妇人还是差了几分的!

    顾昭告别李银花,乘了宝船回去。

    黄昏时刻,李银花正在灶房准备晚膳,院子里,江榴娘搬了一张小杌凳坐着,手边搁着针线篮子。

    她就这样就着夕阳的光线,准备将这个蝶恋花的花儿给绣好。

    杜世浪迁好了坟,婆媳两人心里都松了劲儿,做起活来也快活了许多。

    李银花嘴里甚至哼着小曲儿。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奔跑而来。

    杜云霄推开门,一脸出大事的表情。

    江榴娘停了动作。

    李银花也从灶房的窗棂处探出了头,叱责道。

    “作甚慌慌张张的,我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娘做的是针线活,你惊到她了,回头手上扎出血窟窿了,还不是自个儿心疼?”

    杜云霄愧疚,“娘”

    江榴娘连忙道,“没事没事,我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吓到了。”

    她的目光看向杜云霄,问道。

    “你急急忙忙跑回来,是要说什么吗?”

    杜云霄点头,吞了口唾沫,眼里有着惊恐。

    “咱们今儿捡骨,碰到的许相公一家不是也要捡骨吗?”

    李银花和江榴娘点头。

    杜云霄:“你们都说了,许相公那娘子没的时候是双身子,可是刚才他们回来了,我听说捡骨时,吕婆婆没有发现许娘子肚子里的孩子!”

    “而且许娘子的坟没有进水,她和阿爹的不一样,吕婆婆说了,既然破土了,索性就当捡骨葬了,这一捡就发现问题了。”

    “什么?!”

    李银花震惊了,就连手中的擀面杖掉了都没有察觉到。

    江榴花也是一脸震惊的神情。

    李银花拍了拍身上的粉面,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嘴里忙不迭的问道。

    “霄儿,你说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杜云霄脸上也是一脸莫名,“我也不知道,外头都传遍了。”

    “说是吕婆婆摸骨的时候,许家娘子腹肚里空空的,别说整个娃娃骨了,连个指头都没有。”

    李银花喃喃,不解道。

    “不应该啊,我记得翘娘没的时候,孩子都快足月了”

    这样的月份王翘娘没了,那孩子的皮肉骨都应该是长成了的,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

    江榴娘迟疑:“娘,棺椁里头的尸骨,会不会不是许家娘子啊?”

    不是她心里阴暗,如果王翘娘当真像婆母说的那般漂亮,她没了后,保不准有人偷偷的挖了她的尸身,不拘是结阴亲还是甚的,都有可能发生。

    李银花心里一惊。

    杜云霄连连摇头,“是许家娘子,我听街上的人说了,为了这事,许相公下坟茔了,亲自查看的,上来后肯定是王翘娘的尸骨。”

    “听说她小时候脚趾被院子里的圆石桌砸过。”

    既然真的是王翘娘,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

    李银花和江榴娘面面相觑,一时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许靖云。

    回了许宅,许靖云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饭更是没胃口吃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金斗瓮并没有下葬,而是带回了许宅,准备再算个良辰吉日,寻一处更妥帖的位置安葬。

    班笑舸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回了屋。

    夜里,鸡翅木的梳妆台前,班笑舸穿着小衣小裤,外罩藕荷色的纱衣,披散着长发,拿着一把小银梳,一下下的梳着那如瀑般柔顺的乌发。

    屋中间的桌子上点了一盏烛火,火光充盈屋子,橘色的灯光暖暖的,别有一番温情弥漫。

    许靖云穿了白色的亵衣坐在桌子旁,眼睛瞧着那烛火有些出神。

    “噗嗤!”烛心跳了跳,灯火也跟着黯了黯。

    “相公,你拿灯挑一挑啊,我都快瞧不清了。”

    梳妆台前,班笑舸笑着嗔道。

    “是我的不是。”许靖云好脾气的拿银剪子剪了这烛芯,又挑了挑,灯火一下便亮堂了许多。

    他侧过头,正想和班笑舸说话,目光落在那头如瀑的乌发时,呼吸微微窒了窒。

    许靖云想起了晌午时棺木中见到的王翘娘。

    人死了后,甭管生前多么的美丽,它就只是一副骷髅,就连以往他爱不释手的乌发也失去了光泽,就像是长在水里的野草一般。

    腥臭,泛着恶心可怖的气息。

    许靖云抬眸,视线看向铜镜,班笑舸正低垂着眉眼梳发。

    许是烛光朦胧,铜镜中的桃花大眼儿,瑶鼻小樱唇好似一下变得更漂亮了。

    朦朦胧胧的瞧不真切,依稀间,他好似看到铜镜里的倒影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她冲自己笑了笑,潋滟了一双桃花眼。

    还不待他心猿意马,只见那铜镜中的倒影猛地一变,变成了晌午时候他看到的那张骷髅脸

    凹陷的眼眶,干枯的头发,莹莹的白骨,森冷无情……

    不不,许靖云惊恐的后退。

    他起身太猛,一下便绊倒了身后的圆凳。

    “嘭!”圆凳和木头地面相碰,发出巨大一声响。

    班笑舸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看。

    她三两步走了过去,将许靖云搀扶住,又捡起地上的圆凳让他坐下,一边不忘嗔道。

    “相公,你都多大了,作甚还这般毛毛躁躁模样。”

    恰巧这时,外头巡夜的更夫走过,敲了敲梆子。

    “梆!梆!”

    “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班笑舸听了听,外头梆子声一下又一下,间隔短又连打三次,转过头来对许靖云道。

    “二更天了,你听那更夫都在说了小心火烛,你呀,要防火防盗呢,刚才要是毛毛躁躁的碰倒了蜡烛,我瞧你懊不懊恼!”

    她一边说,一边拿粉嫩的指尖戳了戳许靖云的额头。

    力道不大,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是嬉闹调情。

    许靖云坐好,目光惊魂未定的朝铜镜看去。

    那儿哪里有什么黑发骷髅骨,只是铜镜罢了。

    他又看看搀扶着自己的班笑舸。

    以往他总是遗憾,笑舸只有六七分像翘娘,眼睛不够潋滟,鼻子不够精致,嘴巴也大了一些……还有那梆梆的声音,更是和翘娘差了许多。

    眼下,对着班笑舸的这张脸,他却又在庆幸,还好有些不像,吓死他了。

    许靖云拎过桌上的大肚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有些泛凉的茶水下肚,他这才好了许多。

    半晌自嘲道。

    “老了老了,笑舸,咱们都老了。”

    “再过十几二十年,说不得咱们也得去陪翘娘了,你说……她会不会怨我?”

    班笑舸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道。

    “怎么会?”

    “相公如此情深,姐姐又怎么会怨你?”

    许靖云叹息:“是啊,我和翘娘情深缘浅啊。”

    他摸了摸班笑舸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叹道。

    “难为你了,笑舸,我时常把你想做翘娘,真是难为你了这些年来,你的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

    班笑舸帕子捂了捂唇,眼里是说不尽的情意。

    “相公说的是什么话,笑舸能常伴相公身边,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还不知道笑舸的情义吗?为了能伴在相公身边,笑舸可以什么都不要,心狠手辣,目无法纪伦理纲常……就算被人说做丧心病狂,自甘下贱都不怕!”

    许靖云绷了脸,“又在说什么胡话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就算记不起来过去,找不到娘家,又有什么要紧?”

    班笑舸:“好,我不说了”

    她柔柔的依偎靠近许靖云,脸颊蹭了蹭他不是太宽阔,却有些温暖的胸膛,心里喟叹。

    相公,你永远不知道,她为了来到他的身边,吃了多少的苦头她斩绝过往,改头换面,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刻的欢愉。

    ……

    被人这样依恋,许靖云心中放柔。

    他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梳,替她梳了梳发,闲话道。

    “唉,转眼咱们也老了,你瞧你,都有白发了……”

    班笑舸紧张,“什么白发?我老了吗?”

    她上下摸着脸和头发。

    这张面皮也会老吗?

    许靖云失笑,正要宽慰一二。

    忽然,他的视线又扫过梳妆台的铜镜,正好此时班笑舸背对着铜镜,一头乌发又入了那铜镜中。

    许靖云心中无端的一寒,在那一刹那,他感觉那铜镜中的背影顿了顿。

    这影子就不像是笑舸的,好似镜中的影子是另一个人的……慢慢的,慢慢的,她要转过身来了

    “嘭!”

    “哎哟!”

    许靖云一把推开了班笑舸,神情有些慌。

    班笑舸被推得一个踉跄,手一撑桌子,那细嫩皮上顿时红肿了一片。

    班笑舸抬头:“相公!”

    许靖云:“你自个儿待着,今儿我去珠娘那儿,你自个儿待着啊。”

    抬头的班笑舸只看到许靖云匆匆离去的背影。

    ……

    “嘭!珠娘!珠娘!又是珠娘!”

    班笑舸一把扫掉桌上的杯盏,听到动静的丫鬟低着头默默的进来。

    班笑舸:“滚出去!”

    丫鬟又出去了。

    班笑舸胸膛起伏,显然是气狠了。

    珠娘生得容貌圆润,虽然容貌不显,却格外的好生养。

    许靖云那两个小子都是出自她的腹肚,这叫班笑舸怎么不记恨嫉妒?

    ……

    片刻后。

    班笑舸纱衣款款的走到鸡翅木的梳妆台旁坐了下来,对着镜子重新梳发。

    她一边梳,一边喃喃。

    “难道真的是我老了吗?”

    纤细又白嫩的手抚上了那如花且带着风情的脸庞,不管如何保养,这三十来岁的人就是不如年轻时候。

    脸皮是松了一些,眼角出现了细纹,骨头好似粗大了一些……

    班笑舸猛的凑近铜镜,眼睛里有惊恐。

    “天哪,我这是长斑了吗?”

    摸了一会儿斑点,她抖着手去朝桌上的胭脂水粉摸去,小刷子沾了粉,细细的将那小小的斑遮了过去。

    但那等粉遮的,哪里有天然无瑕的来得妥帖。

    倘若她从未拥有,那她便也不奢望,就是拥有了又失去,这才叫人心慌。

    班笑舸冰凉的指间抚上脸颊,眼里盈盈欲泣,半晌后呜呜的哭起来。

    “没有这张脸,我该怎么留住许郎?不不,我绝对不要再见他对我弃之如敝屣的模样了。”

    班笑舸打起精神朝铜镜看去。

    倏忽的,她想起了今日捡骨时,那吕婆婆说的话。

    喃喃不已:“是了是了……”

    “你那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棺材子,甭管是你做鬼将孩子送走了,还是有人挖了你的坟,救了孩子,既然孩子还活着,它是不是也像极了你?”

    “呵呵,呵呵哈哈哈。”

    声音从一开始吃吃的笑声,压得很低很低,到最后越来越畅快淋漓。

    班笑舸一只手朝铜镜探去,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眼里似有癫狂,潋滟的桃花眼亮得让人心惊。

    “表妹,相公不尽心找孩子,我会尽心的,放心,我这做姨娘娘的,总要疼爱疼爱孩子……你说是吗?”

    她摸了摸铜镜。

    似喟叹一般。

    “你说,那孩子是个女孩子吗?她该有十四岁了吧,是不是也生了如此美丽的桃花大眼儿?”

    “……只要一眼,那等玉树临风的书生郎,从此眼里心里都是她?”

    半分不顾及有人对他一往情深,心里,眼里,梦里都只有他一人。

    午夜梦回,看着他为你沉迷,痛苦嫉妒就像长了啮齿的鼠蚁将人的良心咬烂撕毁,直到一颗噗通跳的红心烂了心肠

    “呵呵,呵呵……”

    班笑舸趴在梳妆台上笑了一会儿,再抬目,眼眸是一片委屈的红,她恨声道。

    “就算以后要入那阿鼻地狱,我班笑舸也绝不要再那般自苦,绝不!”

    玉溪镇。

    月亮爬过树梢,遥遥的缀着幽蓝的天幕中,它时不时的扯开顽皮遮面的白云,为这一片地界投下清冷的月华。

    顾昭走过六马街,都已经三更天了,有一户宅子里还有动静传出。

    赵刀看了一眼,“嗐,别管了,人家夫妻之间闹事呢。”

    “这是我那街坊李崔旻的宅子,那日东叔被那贼人骗了银子,就是那一日,崔旻家里也出了点岔子。”

    顾昭侧头看去,“哦?”

    赵刀叹了口气,继续道。

    “前几年,崔旻取了个媳妇胡氏,胡氏貌美又温婉,虽然是丧父丧母之女,但李崔旻也抵抗了家里老子老娘的反对,硬是八抬大轿迎了这胡氏进门,夫妻二人感情好,就是膝下没个孩儿有些可惜。”

    他摆了下手,示意这个不打紧,毕竟都还是年轻的夫妻。

    赵刀:“东叔出事那天,有贼人来了这李家,贼人心狠,不仅划花了胡氏和胡氏弟弟的脸皮,还将那胡氏”

    说到这,赵刀面露为难。

    嗐,他也真是的,和昭侄儿这等小子说肮脏事作甚?

    顾昭一惊,猛地想起了那日听到的动静。

    她心里懊恼又悔恨,定然是那时候的事!

    顾昭连连追问,“将那胡氏怎么样了?是那络腮胡子的大叔吗?”

    顾昭咬牙,回头她一定寻那磨刀匠的黄栋帮忙磨一把最锋利的剪子。

    明儿就潜进靖州城府衙的大牢,一定将陈牧河那根犯罪的条子剪了!

    似乎是感知到顾昭的决心。

    六面绢丝灯笼里,桃三娘身影动了动,灯上潋滟过一片红光。

    赵刀:

    “别激动,大家都别激动。”

    他可是知道顾昭那灯里还住着个大凶的吊死鬼呢。

    赵刀:“嗐,也不知道有没有怎么样,那胡家姐弟两人咬准了牙,说是那贼人就故意挑拨,只是用刀划破了衣物,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

    顾昭心里稍微松了松。

    是嘛,江湖人豪气,不是说了要祸不及家人吗?

    那扮了小郡王的小贼虽然可恶,但小贼的姐姐总不至于就要被□□。

    赵刀:“唉,但是这等事情,对于男人来说不管是真是假,这都是一根刺啊。”

    “这不,自从这事以后啊,这几天崔旻家里是日也吵,夜也吵,婆娘哭哭啼啼的,崔旻也不好受。”

    “外头也到处都是风言风语。”

    顾昭:“明儿我就去抓了那陈牧河,将他丢在李家大门口,让他好好的和这小夫妻两人说清楚。”

    赵刀:“是是,那这事就拜托昭侄儿了。”

    赵刀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

    这种事情哪里能那么容易说清楚?

    摊上这事啊,胡氏那是黄泥掉□□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赵刀感叹,“真是可惜胡家姐弟了,不说那胡氏,就是她那弟弟胡道夏,那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唉,这一刀子下去全毁了,我那婆娘去瞧了,姐弟两人额头上都缠了白纱,问崔旻侄儿,他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想来那面皮应该是被毁得很严重了。”

    嗯?

    顾昭原先还在往前走,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

    她迟疑道。

    “赵叔,你说胡氏的弟弟叫什么?”

    赵刀莫名:“胡道夏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顾昭:对,太对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顾昭恍然:“原来扮做小郡王的就是那胡道夏啊。”

    她这是灯下黑了。

    那老蔫儿语焉不详,她东拼西凑,居然落下了这种猜测,让陈牧河折返的骗子居然是燕门的胡道夏!

    与此同时,顾昭手中的六面绢丝灯不断有红雾游弋。

    红雾贴在灯笼的绢丝上,就像是血淋淋的手掌一般。

    赵刀吓了一跳,“顾昭,这桃三娘是怎么了?”

    顾昭:“骗了她,又害她走上绝路的就是胡道夏。”

    这名字不常见,又同样是骗子,应该是同一人了。

    赵刀诧异:“这般巧?”

    顾昭:“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樟铃溪的江水将她的缢绳送来,想来也是想让她和那胡道夏之间做个了结。”

    赵刀心里对神鬼之事更加畏惧了。

    顾昭晃了晃灯笼,安抚道。

    “莫急,我带你去寻那胡氏和胡道夏,他要真的是你要寻的人,我定然是不会拦你的。”

    灯笼里游弋的红雾安静了一些,片刻后,一道缥缈阴沉的女音响起。

    “桃三娘多谢道长了。”

    顾昭:“赵叔,你先去巡夜,我一会儿就跟上,成不?”

    赵刀有心想说不要,又怕自己露怯让人看了笑话。

    当即拍胸道,“成!你只管放心去忙,我一个人巡夜也成,放心,叔也是老更夫了,别的不说,那铁定比你家佑哥顶事。”

    顾昭失笑,“那是自然。”

    分别时,顾昭递了张黄符到赵刀手中,交代道。

    “黄符如果烫得厉害,叔就找处屋舍躲一躲,门上有郁垒神荼,寻常鬼物是不会放肆的。”

    赵刀心里的胆气更足了,肩上的火也旺了起来。

    李宅院子里。

    李崔旻和胡青珊又发生了争吵,胡青珊捂着脸跌在地上呜呜的哭,声声哀切,李崔旻心里焦灼,被这哭声扰得心烦意乱。

    最后,他跺了跺脚,摔了袖子转身走了。

    胡青珊没想到自家相公就这样转身走人了。

    瞧那动静,他应该是回屋睡觉去了。

    一时间,胡青珊脸上挂了错愕,由原先做势的假哭成了真哭。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情,还有她失去的那些积蓄,哭得更是伤心了。

    胡道夏慢慢的走过来,蹲地小声道。

    “姐,都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

    “你别急,你丢的那些银子,我以后会加倍的赔给你的。”

    胡氏气愤,“怎么赔?”

    “你的脸都毁了!”

    胡道夏一窒。

    “姐,没关系的,那陈哥划的是额头,我到时缠个抹额就成。”

    顿了顿,他的脸一沉,声音也阴狠了下去。

    “你搜寻的时候帮我好好瞧瞧那等心善的姑娘家,既然已经伤了,索性我拿刀将额上的字再划花。”

    “你是不知道,都说怜惜怜惜,有怜就有惜。”

    “这我受的这个伤,还不一定是祸。”

    “那等心善的姑娘,最会由怜生爱了。”

    胡青珊慢慢的止住了哭泣。

    院子外头,顾昭拍了下六面绢丝灯,低声道。

    “去吧,你也盼这一日许久了。”

    如血雾的鬼音放肆的笑了一声,随即朝院子里头涌去。

    ……

    顾昭抬头看莹亮的月亮。

    原来江湖人说的祸不及家人都是屁话!

    花了别人沾了血的银子,哪个都不无辜!

    ……

    院子里。

    胡青珊缓了缓心情,和胡道夏对视了一眼,破涕为笑。

    “此言当真!”

    胡道夏松了口气:“自然是真。”

    “姐,你只管帮我寻摸那些心善的,不拘是姑娘还是妇人”他咬了咬牙,眼睛一狠,掷地有声,“都成!”

    “心善的姑娘?胡郎,你瞧瞧我啊,回头瞧瞧我瞧瞧我成不成呀”

    一道鬼音幽幽幢幢的自胡道夏身后传来,飘渺不知踪迹,似远还近。

    与此同时,一根红艳又潮湿的东西舔邸了下胡道夏白嫩的脸庞。

    只一眼,胡青珊就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胡道夏不敢回头。

    豆大的冷汗滴了下来。

    “是,是谁,你是谁?”

    桃三娘暴凸着眼睛,长舌轻佻的舔了添胡道夏的脸庞,划过耳畔,蜿蜒至那脖颈暴跳的血管处。

    黏腻,潮湿,阴气森森就像是一条狰狞阴邪的蛇攀附过。

    短短一瞬,胡道夏后背都沁湿了,他惊恐的拿眼睛去看那红舌,不敢回头。

    “我是谁”不过是一瞬,桃三娘的身影瞬间从门口处来到胡家姐弟跟前。

    她紧紧的贴住胡道夏后背,在他耳边吐言。

    “胡郎真是健忘,我是玉珠啊,你的亲亲玉珠”

    胡道夏结巴,“玉,玉珠,你怎,怎么变成这样了。”

    听到这话,桃三娘的脸倏忽的阴沉了下来,声音阴邪中带着诡谲恶意。

    “为什么?”

    “胡郎久久不归,玉珠自然得想着法子来寻胡郎了。”

    “……你瞧,我这不是找到了!”

    最后一句,桃三娘陡然提高了声音。

    只见她青白的手陡然长出黑色的指甲,猛地一抓胡道夏的胳膊,用力的将他转了过来。

    暴凸狰狞的吊死相紧紧贴着胡道夏的脸,阴□□。

    “胡郎有没有高兴?”

    胡道夏没有高兴。

    被这样一张青白又狰狞的死相一顶,鼻尖好似都有潮湿黏腻的血腥气。

    胡道夏翻着白眼,拼命的想要晕过去。

    跌在地上的胡青珊也不遑多让。

    靠着门站着的顾昭:

    啧,胆子这般小!

    做坏人的胆子这般小可不成!

    顾昭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两道清神符,只见她的手一扬,符箓瞬间朝胡道夏和胡青珊身体里涌去。

    两人精神一振,这下是拍砖头都晕不过去了。

    顾昭满意,是嘛,既然做了坏事,就得有一副好胆。

    这样才般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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