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的靖州城热闹鲜活极了,  街道两边商铺临立,酒肆饭馆的幡布随风而飘。

    虽然太阳初升,但茶楼里已经有听书的茶客了,  点上一盘热腾腾的烧麦虾饺,再来一盏清香四溢的清茶。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都不换。

    茶客又呷了一口清茶,  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堂上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说的正是鬼母慈悲心肠,  夜半时分送女托孤至夜香婆手中,  夜香婆更是仗义,以老妪之身养大了棺椁出生女娃娃的传奇故事。

    “如今啊,  这父亲闻讯寻来,  今日是那阖家团圆的日子,美哉美哉!

    茶客听得连呼惊奇。

    “嘭!”惊堂木落下。

    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  故作神秘的笑了笑。

    “可不是老丈我瞎说的故事,这事儿啊,它真真的!”

    “府衙里的许文书你们知道吗?”

    茶客们惊奇,  “许文书?可是咱们潘知州称赞过的,  写得一手凤彩鸾章的许文书?”

    “为人雅致,对亡妻最是风流深情的许靖云许文书?”

    说书先生笑着捻须,  颔首道,  “正是正是!”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既然如此,  那鬼母就应该是许文书早逝的爱妻了。

    当初许靖云的娘子过世,他写了一篇告妻书,文采斐然,笔墨生香,通篇下来无处说情却又处处说情。

    打动了一番看客的心肠,  赚足了一些春闺娘子的眼泪。

    当然,也有一些看客并不以为意,真那般情深了,起码守了那一年的妻孝再说。

    他们只有一张嘴会说话,那等会做文章的相公就占便宜了,他们的手还能说话哩!

    不过,鬼母送女这等异闻神异又似有诸多的迷雾,茶楼的听客有不信的,自然嘘了那说书人。

    说书人合了折扇,连连作揖讨饶。

    “大老爷们,这事儿我也是听闻而来的。”

    “像我等说书人要想打动各位看官,自然要搜罗那些坊间怪闻,这消息还是我花了一两纹银,打那许府的小厮丫鬟处听来的。”

    “真与不真,你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书先生顿了顿,笑得志得意满。

    “那鬼母送来的闺女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前儿刚被带回了许家,你们去瞧了瞧,就知道不是我小老儿诓言乱语了。”

    “好,我等空了就去瞧一瞧!”

    这个时间能来吃茶吃点心的,自然是无需忧虑人间三三两两碎银的人。

    当下便有人眼睛转了转,夹了盘里的最后一个虾饺,嚼了嚼吞下。

    香!

    等空?

    人生最怕等空闲了!

    既然好奇,当然这下就得去瞧一瞧了!

    小胖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朝许家方向走去。

    许靖云的家宅坐落在春江路,那儿一片住的多是富商和官宦人家。

    这条街再往前便是热闹的春江市集,百姓挑箩赶驴,担了最新鲜的鱼肉菜,时不时有管事婆子带着小丫鬟过来挑菜。

    西北角落今儿多了一个鱼肉摊子。

    脚盆里的鱼儿鲜活又大条,经过的管事婆子都停住了脚步,卖鱼的是个小麦皮的小哥,带着顶草帽也遮不住那好颜色。

    顾客上门,元伯也没什么心思,眼睛一直盯着春江路,许宅靠外,他在的位置正好能瞧到许宅的大门。

    管事婆子多瞧了两眼卖鱼小哥的手,啧啧,一瞧就是有力的!

    “小哥,来两尾活鱼,要剖鱼刮鳞的。”

    元伯收回目光,沉默却动作老道敏捷。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鱼儿就杀好剖鳞,麻绳一扎鱼嘴,三两下便将鱼儿给了管事婆子。

    “诚惠半钱银。”

    管事婆子将那银子丢到瓮罐中,元伯瞧了瞧。

    不过两日,他这瓮罐里已经装了好几两银子了,这靖州城的鱼儿卖的也比他们玉溪镇的贵,生意果然还是得去外乡做才好。

    ……

    日头一点点高了,元伯收了卖鱼的家当,又在河里洗了个澡,无所事事的躺在船舱里,想了想,带着斗笠又来这个春江路了。

    他黑黑的眼睛盯着许家的门宅,有些出神。

    “嘿,我瞧你许久了,你是不是踩点的小贼?说!”

    一声喝问在元伯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

    只见一位穿着绫罗衣,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小胖子正瞧着自己,他手中还提着一盏的鸟笼,鸟笼里的咕咕鸟正在扑腾翅膀。

    “噢噢,乖乖,我说的不是你哦,莫怕莫怕!”

    小胖子见自己的喝问惊到了鸟笼里的咕咕鸟,连忙手忙脚乱的哄着。

    元伯:

    他收回了目光,继续瞧前头许宅的大门。

    旁边,小胖子还在唠叨。

    “哦,我知道了,你定然也是听了那鬼母送女的故事,这才来许宅瞧热闹的。”

    元伯惊诧:“鬼母送女,你怎么知道的?”

    小胖子撇嘴:“嗐,谁还不知道啊,说书老伯在茶楼里将故事都说了,是许相公那成死鬼的妻子将孩子送到了夜香婆那儿,求夜香婆帮忙养大了孩子。”

    “哎,你说,那许夫人为什么要将孩子送给夜香婆?为什么不直接送给许相公呢?”

    元伯回头,正好对上小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带稚气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好奇。

    这定然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孩子。

    元伯:“我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元伯原先对许靖云相公的敬畏荡然无存了。

    前儿才接回的慧心,今儿那点家事居然被传到了茶馆里,这治家还不如他们玉溪镇的小户人家呢。

    小胖子没有察觉到元伯的敷衍,犹自自来熟的唠嗑道。

    “是吧,这事就真的怪,里头肯定有缘由,嗐,说书人又不将故事说清楚,害得我连吃烧麦虾饺都不香了。”

    “对了,我叫小潘,你叫什么?”

    元伯:“元伯。”

    小潘狐疑:元伯?小潘?小潘对元伯?

    这确定不是在占自己便宜吗?

    他张嘴正待继续说话,元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别说话了,门开了,里头有人出来了。”

    小潘连忙噤声。

    ……

    许家的大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他目光警惕又有些慌张的朝周围瞧了瞧了。

    在掠过元伯和小潘时,多瞧了两眼,随即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

    不过两面生的半大小子罢了!

    ……

    管事招呼后头的两个小厮,“快快,动作利索点。”

    两个小厮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活计,脸都苦巴了,因为心里不情愿,他们还磨磨蹭蹭的磨洋工。

    许管事唬了下脸,“这个月的月钱是不是不想要了!”

    瞧见街坊邻居没有注意这边,他压低了声音,宽慰道。

    “放心,这等事老爷和夫人会给红包压压晦的。”

    小厮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了。

    许管事拍了拍尘土,步履匆匆的往前。

    元伯心下莫名的一跳,忍不住抬脚跟了上去。

    这管事七拐八拐,又多走了一条街,最后居然在棺材铺前停了脚步,他回过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两人,开口道。

    “在这里老实待着,我进去问问有没有现货。”

    ……

    不一会儿,管家出来了,他瞪了一眼那两小厮,低声骂道。

    “瞧你们这惫懒模样,银子我已经给了,还不快去干活儿。”

    两小厮对视了一眼,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管家老货,手中动作却不敢再慢了。

    两人借了店家的板车,又在店里小工的帮忙下,将那棺椁装上了板车,麻绳一拉一扎,牢牢固固。

    管家拿出红布将棺椁一遮,旁人顿时瞧不出板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了。

    做完这些事后,一行人将板车从店里的偏门里推了出来。

    ……

    路上。

    板车的车轮子轧着砂石铺制的地面,咕噜噜的响得很大声。

    “让让,让让。”

    迎面对上元伯和小潘,管事擦着额上的汗水赶人,两个小厮一人肩上披带子,拉着板车往前,还有一人在后头用力的推着。

    元伯侧身让过。

    小潘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还是做管事的舒坦!”

    “……不是说今日是阖家团圆的美哉日子吗?这许家是有人过世了?”

    元伯没有理会,他莫名的心里有些不安,还不待多想,抬脚就走到了棺材铺子门前。

    那儿掌柜的也追出来了,瞧见人走远了,有些懊恼的自语。

    “唉,瞧我,都忘记交代一声了。”

    “我这个板车还是新的,运空棺椁可以,出葬的可不行。”

    跟在元伯后头的小潘是个话多的,当即自来熟的应了一声。

    “掌柜的,你就放心吧,哪里也有人出葬用板车的?怎么也得有个四人八人抬棺的。”

    这冷不丁的声音出现,唬了掌柜的一跳。

    抬头瞧见那小胖子一身绫罗打扮,显然是个大主顾,当下便换上一张悲痛脸,压下热情道。

    “小哥,要瞧点什么?”

    “棺椁,衣裳,子孙幡,哭丧棒……纸衣纸人,我这儿应有尽有。”

    小潘愣了愣,随即横眉倒竖,“呔!你个掌柜的好生不要脸,居然敢咒我家里人!”

    掌柜的有些莫名,“不是,你不买棺椁,上我这儿来干嘛?日子过得太吉祥了?”

    小潘窒了窒,拿眼睛瞅元伯。

    他也不知道,莫名的今儿就跟了这小哥。

    元伯冲掌柜的拱了拱手,问道。

    “掌柜的,您方才说担心那户人家用了您的板车,为何这样说。”

    元伯心里有些急,什么情况才用板车拉棺椁,在他们乡下,只有那等横死的,晦气的……这才寻不到抬棺人。

    这许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掌柜的拈了下胡子,叹息道。

    “这家的小娘子出了急症,买的是一副白棺,这等棺椁自然是夜里时候偷偷抬出屋子,随便寻一处地儿埋了,我当然怕他用了我的板车了。”

    元伯心中一震,喃喃,“小娘子……没了?”

    小潘和掌柜的有过节,哼哼唧唧道,“就是,怎么就是小娘子没了呢,说不得是家里的小子呢!”

    元伯也跟着目光炯炯的看了过去。

    掌柜拈胡子的手一顿,随即又唬脸。

    “瞎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那衣裳还是在我这儿急急买的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量,用的又是白棺……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不是急症去了又是什么?”

    元伯已经听不下去了,拔腿就往许宅跑去。

    小潘:“哎哎,怎么说走就走了?”

    他说罢跳了跳脚,索性抱着咕咕鸟的笼子,也跟着元伯跑了。

    留在原地的掌柜: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啧,还真是和我唠嗑的啊。”

    掌柜的做这一行这么久了,寻常人避讳他还来不及,他还是头一次在店门口遇到寻自己唠嗑的人,当下颇为稀奇的转身进了店里。

    ……

    元伯脚程快,很快便追上了那运棺椁的一行人。

    他的脚步顿了顿,心下一狠,三两步的上前,突然发难。

    那管事毫无防备,一下便被压制在墙上了。

    运棺椁的两人大惊,板车一下砸在了地上。

    管事挣扎不停,元伯手中一个发力,立马又将人压在了下头,喝道。

    “安静!”

    管事瞧着那反着光的杀鱼刀,上头好似还有鱼的腥气,顿时两股颤颤。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银两……银两都在兜里!”

    元伯不理会:“我问你,你许家给谁买的白棺?”

    管事心里一惊:这……

    元伯立马将刀抵得更进了,喝道,“说!”

    管事吓得闭着眼睛,张嘴便喊了起来,“我说我说!”

    “是给我们老爷刚刚寻回来的小姐用的,小姐她,老爷夫人说了,小姐被她那鬼母带走了!”

    元伯心中大恸,拿着刀往后退了一步,“慧心……”

    是慧心,真的是慧心。

    ……

    刚刚追来的小潘气都还没有喘匀,手撑着墙壁就听到这一句了。

    瞠目结舌。

    天了噜,鬼母送女,这么快就又要有鬼母接女的故事了吗?

    许家这事,当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千分万分。

    呸!糊弄谁呢!

    他才不相信呢!

    ……

    小潘一个错眼,就见那小哥扔了那管事,提着刀又往前跑了。

    “娘哦,这是吃了什么,这双腿跑得真是贼溜的快,老子要累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小潘喘了两口气后,直裰的长摆直接往腰间一别,露出下头白色的底裤,就这般大咧咧模样,抱着心爱的咕咕鸟,又追着往前跑了。

    “兄弟兄弟,等等我嘞!”

    许宅。

    瞧着这紧闭的大门,元伯目光沉了沉,最后落在那红漆的围墙上。

    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个发力,垂直的踩着围墙往上,再快落地的时候,手中的杀鱼刀插到围墙缝隙中,再一个发力,人就上了那围墙顶。

    接着便是一跃,身影便不见了踪迹。

    气喘吁吁赶来的小潘:

    娘嘞!这是属猴子的吗?

    他嘞,他该怎么办?

    小潘瞧了瞧自己这一身小肉的肥膘。

    他只能算是个属猪的……

    罢罢,小潘在门口寻了个角落窝了下来,捡了个草根逗自己的咕咕鸟。

    瞧不到画面,听个动静也成。

    元伯一进院子,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哭声,那声音有些耳熟,分明是王婆子的声音。

    他心下一紧,当下便拔腿朝那方向跑了过去。

    许宅后院里。

    王婆子坐在床榻旁,捶胸痛哭,“慧心啊,我的慧心啊,我真不该带你回来慧心你醒一醒,瞧瞧奶奶啊。”

    许靖云站在门口,隔得有几步远,面露不忍。

    “婶儿,你莫要太过伤怀了,慧心地下有灵,定然是不忍心见到婶儿这样的。”

    王婆子:“呸!”

    一口唾沫吐了过来,王婆子阴下了脸,那老迈的眼睛哭得红肿,声音恨恨,瞧着许靖云像是杀父仇人。

    她沙哑着声音,开口道。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哦,你自然能说这样的话了,左右慧心不是你生的,也不是你养的,你当然这般不痛不痒了!”

    许靖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吐过唾沫,当下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他忍着怒,硬邦邦道。

    “婶子自重,慧心这般模样,我这当爹的心中也是痛极悲极,只是逝者已矣,咱们生者须得收敛伤情,让她走得更安心体面一些。”

    “笑舸已经吩咐管家去买衣裳棺椁了,一会儿咱们便为慧心梳洗一番,让她不至于走得寒酸。”

    许靖云瞧着床榻上躺着的王慧心,叹了一声。

    可惜还未寻那绣娘做一身衣裳,可怜他许靖云的闺女,这辈子竟然连绫罗缎子都还没有穿过。

    王婆子恨极,“有我在,你休想不明不白的埋了我家慧心。”

    “我要去告官!”

    “定然是你们许家的人害了我家慧心。”

    许靖云有一瞬间的错愕,“可笑!怎么就是我许家害她了?她也是我许某人的闺女儿,作甚我许家人要害她?”

    倘若是个儿子,那还能说是后宅倾轧,一个流落在外头的闺女儿,左右不过一副陪嫁,哪就让人冒着风险去害了她?

    王婆子没有辩解,只是嘴里喃着,“定然是你许家人害了,在玉溪镇都好好的,好好的……”

    她拉着王慧心的手,那手已经开始泛凉了,当下心口又是一痛。

    ……

    许靖云着急的来回踱步。

    “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那管家将棺椁等物带回来。”

    王婆子心惊,“我不同意,不行,慧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葬了。”

    “你听到没有!”

    见许靖云不理会,王婆子激动的挥手。

    “我要告官,老婆子我要告官!”

    许靖云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王婆子,叹了口气,幽幽道。

    “婶儿,我就是官啊。”

    王婆子呼吸一窒,一时间只觉得悲凉漫上心头,“我就不该带慧心回来,不该回来……明明翘娘都说了,你不能相信的!”

    许靖云摔袖,“婶子再这般胡言,靖云就再不相让了。”

    翘娘怎么会不信他?

    他是她的夫郎,疼她爱她入骨的夫郎!

    许靖云瞧着王婆子可怜,又看了看床上王慧心和王翘娘相似的脸,十四年前的那个夏日好像又回来了,翘娘也是这般突然没的。

    良久,许靖云有些泪意。

    “罢罢,婶儿,说不得是翘娘想闺女儿了,这才带走了慧心。”

    王婆子:“呸!”

    许靖云握拳,真是忍无可忍!

    ……

    “啪嗒!”突然的,只听外头传来一声利刃落地的声音。

    许靖云和王婆子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短褐斗笠的男子站在门外的院子里,他手中的利刃掉在地上,利刃和青石的地板相碰,发出刺耳又惊心的声音。

    许靖云皱眉:“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王婆子大喜:“元伯,元伯。”欢喜过后,她的声音又悲凉了,转而像是受伤走上绝路的兽鸣,凄厉又绝望。

    “元伯啊,慧心没了,我的慧心没了……慧心被她们害了啊!”

    她捶着心肝,哭得泪如雨下。

    王婆子颤抖的指着许靖云,恨声道,“是他,就是他,他还想用一口薄棺葬了慧心,说什么天气热了,横死的人不能久放。”

    元伯走了进来,许靖云要来拉扯,被他一把推开,“滚开!”

    许靖云被推了个趔趄,扶手拉倒了桌子,颇为狼狈模样。

    “反了反了,来人啊……笑舸,笑舸!”

    元伯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床榻旁看王慧心,颤抖着手,咬紧牙关。

    半晌后,他犹豫的伸手摸了摸王慧心脖颈处,那儿一片的冰凉。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般近。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般痛。

    王婆子:“元伯啊,慧心啊,我的慧心”

    突然的,元伯将王慧心背在了肩上。

    “阿婆,走,我带你和慧心回家。”

    王婆子抹脸:“哎哎,咱们回家。”

    她抬手去拉王慧心垂下的手,“慧心,咱们回家。”

    ……

    许靖云要去追,突然耳畔呼啸过利刃的声音。

    一把带着鱼腥气的尖刀被元伯挑起,随着他脚下一勾一踢,那尖刀急急的擦着许靖云的脸颊,划破了他的一丝面皮,割下一缕头发。

    最后直直的钉在了许靖云身后的屋门上。

    尖刀入木三分。

    元伯沉脸:“再跟来就不是一缕碎发了。”

    “阿婆,我们走。”

    他托了托身后的王慧心,眼睛里无端的起了雾,明明还是软的,为什么却没有了脉搏。

    许靖云瞧着地上的碎发,不知道是惊的还是吓的,一时间有些恍神。

    班笑舸听到动静从屋里过来,正好瞧见被背走的王慧心,心下一惊,连忙道。

    “那是什么人?慧心呢?”

    许靖云回过神,他抬脚想追,最后又停了脚步,神情复杂。

    “罢罢,既然要回玉溪镇,那便让他们走吧。”

    他有些意兴阑珊,摆了摆手垂着头回了屋子。

    ……

    班笑舸咬牙。

    不成,万一这人没有入葬,到时化脸的时候,不就被人瞧出端倪了。

    想罢,她当下便唤了小厮婆子,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许宅门口,小潘正百无聊赖的逗着咕咕鸟。

    “咕咕,咕咕,来呀,叫一叫,回头给你吃虫子。”

    门宅的大门被拉开,小潘站了起来看去。

    就见他刚刚认识的元伯背着个姑娘出来了,旁边还跟着个抹泪的老婆子。

    小潘意外:“哎哎,兄弟,这是怎么了?”

    元伯不理睬他,他背着王慧心一路往前,朝他停泊船只的地方跑去。

    王婆子年纪虽大,但她常年收夜香,这身子可利索着呢,跟在旁边脚程半点不慢。

    小潘咬牙,正想回去抱自己的鸟笼跟上,不想里头又追出来一行人。

    有婆子也有小厮,其中一个夫人的面皮在阳光下好似要发光,格外的漂亮!

    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跑在最前头,一脚就将小潘搁在地上的鸟笼踢飞了。

    小潘回头就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咕咕啊,我的咕咕鸟!”

    笼子在地上滚了滚,栓插被松动,机灵的咕咕鸟一下便从里头飞了出来,半点不理会悲痛欲绝的主人,翅膀拍了拍便到半空中了。

    小潘转而去抓婆子,大力的摇着:“啊,它飞走了,你赔我的咕咕鸟,你赔你赔你快赔!”

    婆子:

    忽然,那飞在半道上的鸟儿忽然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那豆大的眼睛突然一凶,叫声凄厉极了,随即朝下俯冲而来。

    利爪和尖嘴居然是冲人群中的班笑舸去的。

    班笑舸瞧见那斑鸠,脸色也是一变,往旁边的小厮身上一钻,嘴里大声喊道。

    “快快,快打了那鸟儿。”

    美人在怀,小厮还不待心猿意马,就被班笑舸那有些大公鸡一样的粗嗓子吓回去了。

    啧,他家夫人人美是美,平日里声音慢条斯理捏着声音倒也还过得去,就是一急啊,这嗓子实在是扫兴致。

    一时间,这许家门口闹哄哄的。

    小潘目瞪口呆的瞧着,在班笑舸的吩咐下,众人不追王婆子等人了,改成去打那发疯似的咕咕鸟。

    没一会儿,那鸟儿翅膀上的羽毛都被人扯了下来,落了一地鸟毛。

    小潘悲痛欲绝,悲怆的喊道,“天呐,我的咕咕鸟,你赔,你们赔我的鸟。”

    他颤抖着手捧起地上只剩一口气的斑鸠,红着眼睛扫过众人,小胖肉的脸上连眉毛都在说着他的伤心。

    “你们赔我的鸟儿。”

    踢鸟笼的婆子有些不以为意,“小子,你道这是在哪里?这是许文书许大人的宅子,莫说是一只鸟了,就是”

    “张妈!”班笑舸厉声喝了一声。

    被称为张妈的婆子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班笑舸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捧着斑鸠的胖伙子时,眼里闪过厌恶。

    本是高兴的一日,全给这个小子和这鸟儿搞砸了。

    “给他几两银,莫要再掰扯了!”

    下人接过班笑舸手中的银子,拿到小潘面前,“小郎,给。”

    小潘:“呸!拿着你们臭银子给小爷爬开!滚!”

    “告官,我这就去告官!今儿我非得好好的告告你家许文书许大人!”

    说罢,他恨恨的扫了这许家一眼,捡起地上的鸟笼转身走了。

    张妈有些不放心,“夫人,那浑小子不会真的去告官了吧。”

    班笑舸阴着脸,“让他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小子罢了,他当那衙门是他家啊,他想告就告的吗?”

    “我去梳洗一番,你寻些人再包一艘宝船,咱们得去玉溪镇将小姐的尸身带回来。”

    “哪里有自个有家,还葬在外头的道理!”

    小厮婆子面面相觑,这等横死的,还是云英未嫁的,本也不能入那祖宅啊,葬哪里不是葬?

    当然,他们可是不敢反驳夫人的,当下便应下了。

    ……

    靖州城府衙。

    小潘捧着斑鸠,一路朝后宅跑去。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那许文书家的人打了我的咕咕鸟,爹,我要告官!”

    潘知州回头,瞧了一眼自家儿子,虎了下脸。

    “胡闹!”

    小潘悲痛欲绝,“爹,不是旁的鸟,是我的咕咕鸟啊,上次那瞎眼道人给我算了,咱们家的夙愿就是寄在这鸟儿上的。”

    “眼下的咕咕鸟都要没了,咱们家的夙愿也就完成不了,天呐,咱们潘家的祖宗要死不瞑目了。”

    潘知州的面皮跳了跳,良久叹了口气。

    “寻龙,咱们潘家的祖训你难道忘了吗,切不可信那等道人神婆和尚之言。”

    小潘,也就是潘寻龙一顿,别扭道。

    “那成吧,你不替我的咕咕鸟出头,总得为许文书的闺女儿出头吧,她这才回家两天,人就在许家没了,许家半点不吭声,说不得就是被害了的。”

    潘知州肃容:“当真?”

    潘寻龙点头:“自然,我亲眼瞧见那许家偷偷摸摸的去买棺椁了,嗐,还用红布遮遮掩掩的盖着,就怕别人瞧出来一样。”

    “肯定是想趁夜里偷偷埋了!”

    潘知州连忙吩咐皂隶走一趟。

    这鸟出事他没法过问,这人出事了,他总有理由过问了吧。

    潘知州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打湿替潘寻龙擦脸,嘴里念叨,手中动作却轻。

    “好了好了,爹再给你拿银子,你再重新买一只,更大更威风的,成不成?”

    潘寻龙哼哼,“不行,我要找大夫救我这斑鸠鸟。”

    潘知州:“成成,你别哭别闹,怎地都成!”

    瞧着潘寻龙胖脸上的红鼻头,潘知州在心里哎哟哟的直叫唤。

    可怜的儿哟!

    当然,面上他还是严肃模样。

    许宅。

    班笑舸等人正待出发,突然来了一行皂隶,点了名要请班笑舸和许文书上堂一问。

    许靖云颇为不解,“怎么了这是?”

    班笑舸难以置信:“那小胖子真的去告官了?就为了一只鸟儿?”

    许靖云听完由头后,突然问道,“是不是十四五岁模样,手中拎了芙蓉笼的小胖子,皮肤特白,瞧过去有些憨,有些懒散模样。”

    班笑舸迟疑的点了下头,“……还有些刁钻。”

    许靖云一拍大腿,“坏了坏了,那是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啊。”

    谁不知道潘知州为官啥都好,就是有些宠孩子,嗐,他们老潘家那是出了名儿的宠爱后辈!

    班笑舸:

    这胖子,府衙还是自个儿的家了啊!

    许家缠上了官司,一时也没有心事去追元伯一行人了。

    玉溪镇。

    元伯和王婆子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接近亥时了。

    夜凉如水,清冷的月华倾泻而下,草丛里有蛐蛐儿热闹的声音传来。

    玉溪镇一如既往的宁静。

    王婆子拿帕子抹了眼睛,眼泪又下来了。

    “慧心不怕,我们回家了。”

    元伯沉默的背着王慧心往王家走去。

    听到隔壁有动静,老杜氏一下便惊醒了,当即推了推顾春来。

    “嘿!这是小贼来闯空门了?快快,咱们快去看看。”

    顾春来趿拉了下鞋子,提着一盏灯笼便出去了。

    灯光一晃,正好瞧到在开门的王婆子。

    老杜氏松了口气:“嗐,是槐花你啊,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贼子,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视线落在元伯身上,瞧着他背着王慧心,有些意外。

    “慧心这是怎么了?睡了吗?”

    王婆子,也就是老杜氏口中的槐花,老杜氏一句是不是睡着了,她刚刚忍下的伤心一下就又涌过来了。

    当即踉跄两步过来,抱着老杜氏嚎啕大哭。

    “老姐姐,我的慧心我的慧心被人害了,她死了,她死了啊!”

    “什么!”老杜氏和顾春来大惊!

    顾春来手中正要燃烟杆子的火折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赶紧去踩那火星。

    老杜氏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去摸元伯背上的王慧心,果然,入手一片凉冰冰的。

    “怎么会,怎么会。”

    老杜氏往回退了一步,脸上是不敢置信。

    顾春来也过来摸了摸,叹了口气。

    “先带孩子回家吧,站在外头说话像什么样。”

    王婆子开了锁,元伯背着王慧心进了屋,将她小心的放在床榻上。

    他心里难受极了,伸手将王慧心的发丝往后拢了拢,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老杜氏犹不相信。

    灯光下,王慧心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她一点也不像死人的样子,死人是什么样,她哪里没有瞧过!

    当即便道。

    “不可能,慧心她还是软的,不可能死了!”

    元伯和王婆子这才惊觉,他们是灯下黑了,是了是了,死了人不出两个时辰,那身子都该硬起来了。

    王婆子喃喃:“今儿一早就瞧见慧心躺在床上没了呼吸,这么久了,要是死了,那不是该硬了?对对,慧心没死!”

    元伯眼里也升起了一丝希冀。

    顾春来:“我去请大夫。”

    元伯:“我去,顾阿翁,我去就成。”

    很快,唐大夫便被请过来了,他搭着脉搏瞧了瞧,又看了看眼睛,最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没有脉搏,瞳孔散大……唉,小娘子确实是已经去了。”

    元伯急急问道,“可是她没有尸僵,也没有尸斑。”

    “……这?”唐大夫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道,“不若再观察两日吧。”

    元伯瞧着王慧心好似睡着的脸,心里又恍惚又悲痛,起身对唐大夫道。

    “我送您。”

    几人瞧着王慧心,老杜氏一拍大腿,“昭儿呢,慧心这孩子会不会是惊到了,那什么命魂走丢了?咱们找昭儿瞧瞧。”

    顾春来:“巡夜去了,还不知道这下在哪条街呢。”

    元伯当即就道,“我去找他。”

    他一条条街跑过去,更夫有敲铜锣的声音,他铁定能听到,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王婆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去摸慧心身上的荷包,从里头翻出了一粒木头磨成的小圆粒,开口道。

    “慧心和我说过,燃了这一个小圆珠,顾昭便会去州城寻她,我今儿也忘了这一回事了。”

    ……

    顾春来将火折子燃了圆珠,就见那烟气一下便化作飞鹤,它瞧了瞧众人,见无人吭声,通智一般诧异的歪了歪头。

    随即跃入另一个空间,眨眼便不见踪迹了。

    老杜氏瞧着顾春来,犹豫道,“这就成了?”

    顾春来:他怎么知道。

    这一个个的,最近怎地都拿他当高人瞧了!

    旁人不知其中虚实,老婆子怎么也这般不灵醒?

    他就一个打更的老更夫罢了,懂个啥哦!

    ……

    不消片刻,几人便听到屋外有动静声,元伯赶紧走了过去。

    顾昭不解,“飞鹤说你们都不说话,发生什么事了?”

    “慧心出事了。”元伯出声,声音嘶哑又暗沉,显然已经着急上火了。

    顾昭心下一惊,连忙朝屋内跑去。

    王婆子像救命稻草一般的拉住顾昭的手,哀哀道。

    “顾昭,快给你阿姐瞧瞧吧,今儿一早便成这样了,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大家都说她死了,她爹要拿薄棺草草埋了她,说是横死的姑娘不吉利。”

    王婆子哽咽,“我舍不得啊,我养大的姑娘啊,怎么可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元伯扶住王婆子:“阿婆莫慌,咱们让顾昭先瞧,慧心身子还是软的,说不定没事。”

    王婆子打起精神:“是是,顾昭快看看,我不说话了。”

    ……

    顾昭坐在床榻旁握住王慧心的手,确实冰冷没有脉搏。

    她闭上眼睛凝神去瞧,这一瞧便发现了不妥。

    只见王慧心的魂魄被一层大网缠住了,她分明还活着,脉搏呼吸等生机却被这毛羽状的网堵塞缠绕住。

    那毛羽正要侵蚀化去她的皮囊。

    她周身有一股生机之炁暂时护着,然而那毛羽状的大网却似鹅毛的大雪细密不绝,它正一点点的侵蚀那薄薄的生机……

    王慧心的鼻头处已经有些被化去了。

    只等那生机之炁被磨平,它顿时能够如蛇吞食,一下化去那面皮。

    顾昭睁开眼,震惊了。

    “这是”在剥皮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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