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水下肚,  入口清冽,到了肚里却火辣辣又滚烫烫,火气没有被压下去,  反倒像明火遇到烈酒,  蹭的一声,  燃得愈发旺了。

    “好,很好,我久未进京,现在是连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拂我的好意了,我倒要看看,  这顾小郎有几分本事!”

    孟东君微微侧着头,  嘴角边勾一道笑意,  似着迷一般的瞧着清冽的酒水哗啦啦流下。

    元一不敢应声,孟东君说完这话也不再多语,一时间,茶楼这一处的厢房显得很安静。

    很快,清酒便斟满了整个杯盏,一点点的漫出。

    王爷——

    元一心下一跳。

    他瞧着孟东君那沉寂的侧颜,倏忽的又闭了嘴,原先要迈出的脚步也收了回去,  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要不是那清浅的呼吸,元一杵在那儿就跟根木头一样。

    很快,  杯盏承载不下清冽的酒水,  溢散得满桌子都是,  乌黑色的松木桌上有狼狈的痕迹。

    孟东君轻笑了一声,  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他眼眸一沉,脸上跟着有了阴沉之色。

    “不过是黄毛鸭子下水,不知深浅罢了。”

    说罢,他将空了的酒瓶子往旁边一丢,落在木头的地上。

    许是材质厚实,瓷瓶落地并未破损,反而活泼的转了两个圈,继而咕噜噜的滚到角落里。

    元一眼角的余光瞧到,连忙又低下头。

    这时,一只如玉白皙的手递到自己面前,元一愣了愣,鼻尖好似还能嗅到酒香,清冽浓郁。

    这是何意?

    元一不解。

    孟东君眉毛一挑,“帕子。”

    “是!”元一恍然,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他恭敬的帕子搁到孟东君的掌心里,继而眉目微敛,小心的往后退了一步。

    孟东君瞧着是掌心处的那方青布帕子,也是愣了愣,随即好笑的摇了摇头,手心一抓帕子,仔细的擦拭手指间的酒渍。

    只见他的动作不快,带着慢条斯理的意味,阳光从窗棂处斜照进来,为他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光。

    风姿卓绝,不似凡间人。

    元一这下才察觉自己的动作不妥,连忙上前一步,有些忐忑道,“王爷,还是让属下来吧。”

    “罢了。”孟东君头也不抬。

    随着最后一下擦拭,手上的酒渍被擦净,他随手将青布帕子往桌上一扔,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点小事。”

    说罢,孟东君抬起头,目光瞧着元一年轻的面庞,好半晌摇了摇头,笑道。

    “看来,我那三弟当真是不会调教人,元一你的身手瞧着倒是不错,眼力见还需要多打磨打磨。”

    “哪里有让主人家自己动手的道理,你说是吧。”

    元一是侍卫,以前在孟风眠手中只要做好护卫一职,哪里还要做这伺候人的活计,不过,他也不多辩解。

    听到这话,当即低下头,认错道。

    “是,王爷!”

    “属下一定不会再犯迷糊了。”

    孟东君不以为意:“下不为例。”

    ……

    瞧着角落里稍显木讷的元一,孟东君无奈的叹了口气,别的不说,以往,他手下的可都是可心机灵人。

    说起可心人,孟东君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前世的大总管,谢吉祥。

    那才是个真正的可心人,方方面面俱到,往往他还未觉得冷了渴了,吉祥便准备妥了披风和茶水。

    先他所先,急他所急。

    真真做到了将自己搁在心里。

    孟东君叹息一声,开始想念自己可心的大总管,他微微皱眉想了想,上次,听暗线来报,冲虚好似已经找到了吉祥的转生?

    他复生之事还未和他人通气,便是冲虚道长也以为他还在沉眠,毕竟狡兔三窟,不到事成定局,他也不曾轻易透露自己转生的所在。

    不过眼下——

    孟东君忍不住思忖。

    是时候要联系联系这些老部下了,那都是信得过的可心人。

    有了冲虚,再碰到顾小郎这种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脾气便又臭又硬的,不用自己吩咐,冲虚道长也会对他小惩薄戒。

    想到这,孟东君嘴角上扬。

    他抬起手,目光落在自己莹亮有光泽的手臂上,轻笑一声,转而负手而立,站在窗棂边看着外头明媚的天光。

    不错,是时候该让他们知道了。

    他们的王,他们的陛下,他们东梁不落的日神东君……已经从黑暗中苏醒了,走过蒙昧的亡者之地,重新立于这一片天光之下。

    终有一日,他会将天下从天启手中重新夺回。

    这天下,一定是东梁的天下!

    畅想着复国大业,孟东君双手撑在窗棂边缘,一点点的捏紧,只见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暴起,如星的眼眸晦暗了一瞬,继而青光一闪而过,锋芒毕露。

    就像那蜿蜒过草丛的过山风猛地挺起身子,脖颈膨胀,獠牙尽显。

    ……

    那厢,瞧见元一,顾昭的好心情去了两分,她神情郁郁的踢了个石子到芦苇荡中,顿时,那儿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芦苇摇摆,飞出好几只绿头的野鸭。

    野鸭子嘎嘎的叫个不停,热热闹闹。

    顾昭又踢了个石头。

    居然还有脸提风眠大哥?

    多好的小郡王啊,就是被那祈北王府害没的!

    虽说那时的祈北王和当今的祈北王不是同一个人,不过,老子爹老子娘那般心狠手辣,整个祈北郡城百姓的性命都能算计,就为了缥缈的长生之道,可以想见,这越是富贵人家,心思越是贪婪狠毒。

    只恨不得便宜事都被他们家占着才好!

    那流着同样血液的新任祈北王,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孟风眠——

    顾昭偏心眼的表示,那根本不是真的孟家人,那是苦主,和祈北王府就不是一路人。

    想着这几次偶遇的祈北王,顾昭又拧了拧眉,面有疑惑之色。

    当真怪哉!

    他瞧过去仪表堂堂又风姿出尘,自有一股光明磊落的气质,还和孟风眠生得好生相像,不过,莫名的,她对他的感官就是不好。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

    没错,就是不合她的眼缘!

    虽然气息干净清冽,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不踏实!

    ……

    这一处靠近河堤,正值春日,绿柳成荫,江面上偶尔有几艘画舫泛过,上头点缀着或红或粉的绸带,有丝竹管弦的乐器声从画舫里飘出。

    轻纱漫漫,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江面的野鸭子自得的游过,在水面上留下点点波纹。

    想着答应钱炎柱的麻仁香酥鸭,顾昭多瞧了两眼绿头野鸭,野鸭子闲适浮水,在众人瞧不到的地方,那带着脚蹼的红掌不断的拨水,忙碌得厉害。

    可见,不论是人还是畜生,要想人前显赫,人后肯定都要下苦功夫的。

    顾昭摇着头放弃了抓野鸭子的想法。

    罢罢,野鸭子肉少,说不得还柴得很,哪里有大番鸭来得肉肥油多!

    ……

    顾昭上市集买了只白毛的番鸭,又买了些菌子,花了半钱银子,朝驿站的驿卒借了灶和锅碗瓢盆,烧了一锅热水。

    杀鸭褪毛剁鸭块,忙碌得不亦乐乎。

    随着油热,老姜块拍扁入锅,很快,大铁锅里便有姜的香气冒出,顾昭有条不紊的将鸭块倒入煸炒,只听“刺啦啦”的一阵响,白腻的鸭块和热油亲密接触,瞬间,驿站这一处的后厨只有鸭肉的香味飘起,霸道醇厚。

    钱炎柱闻着香味来到厨房,瞧见拿着铁勺子的顾昭,分外的诧异。

    “顾小郎,你这是——”

    “炎柱哥,你们回来了?”顾昭打了声招呼。

    钱炎柱点头,“是啊,刚刚接大人到驿站。”

    顾昭瞥了一眼,见他的视线还落在自己翻锅的锅铲上,不禁笑了笑。

    “今儿不巧,我去的不是时候,最后的两份麻仁香酥鸭被旁人包圆了,这不,咱们没有麻仁香酥鸭,吃一份菌菇鸭汤也是极好的,热乎乎又滚烫烫的!”

    钱炎柱感动,“我何德何能,还能吃到顾小郎烧的鸭汤,我来我来,仔细烫到。”

    顾昭哈哈大笑,一个侧身避过钱炎柱伸来拿锅铲的手,“不用不用,我自个儿忙就成,炎柱大哥快去摆碗筷吧。”

    她说着话,见鸭块微微透黄,这才握着水瓢舀了勺清水注入,瞬间,清水成了泛着油脂的澄汤。

    灶膛里,火舌孜孜不倦的舔邸着锅底,木头燃烧,时不时有哔啵的声音传来,不见嘈杂,反添一抹宁静。

    不一会儿,只见灰白色的烟气顺着烟囱回旋上升,徐徐清风吹来,袅袅无痕。

    ……

    饭桌上。

    瞧着桌上的一瓮鸭汤,还是靖州城那一处的口味,一行人都忍不住多添了一碗饭。

    潘知州抚须:“这忙碌了一日,吃一碗热乎乎的鸭汤才够滋味,好!顾小郎有心了。”

    “是啊,这一通忙碌可不简单。”陈长史点头附和,他的眼睛扫过瓮坛,指着这一瓮坛的鸭肉,笑道,“又要杀鸭,又要褪毛剁肉的,看来,咱们几人在忙,小郎也没得空闲。”

    “大人客气了。”顾昭笑了笑,“也是我自己馋了。”

    酒酣饭饱,顾昭帮着钱炎柱和卓旭阳一道收拾碗筷,潘知州唤人上了壶清茶,拦住顾昭,道。

    “顾小郎先不忙,我与你说说话。”

    顾昭意外,“大人?”

    潘知州沉吟片刻,“小郎这一两日莫要出门了,我估摸着,陛下召见,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你好生准备一番,别错过了。”

    顾昭拱手,“是,大人!”

    说是准备,其实也无甚好准备的,顾昭无官无职,又是以小郎的身份在世上行走,男子出行到底比女子方便,规矩也少,顾昭听了潘知州交代的几句话,便安心的等着宫里的召见。

    至于那些面圣的规矩,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少言少看少生事,不论何时,这中庸之道都是不过时的。

    不知不觉,日头落了又升,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这一日,天空灰蒙暗沉,下了点小雨,雨水细蒙蒙的扑面而来,带着春日的寒意。

    得到召见,顾昭和潘知州乘了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

    车轮辚辚,很快便到了皇城根脚,钱炎柱将马车停在了下马石的位置,瞧着落雨,连忙撑了把素伞,紧着又摆了个下马踏,这才招呼车上的人下车。

    雨水拍在脸上湿淋淋的,春雨细密,就是穿着蓑衣斗笠,也觉得不是太舒坦,他抹了一把脸,有些狼狈的扯着嗓子,不放心道。

    “大人,顾小郎,皇城到了,地上湿滑,小心脚下。”

    顾昭跟着潘知州下了马车,回头看这一处的宫城,只见红墙环护,城墙高耸,自有一种威严之势。

    “今儿这天气……”潘知州无奈的摇了摇头:“对了,车上有炭炉,小钱,你赶紧自己烘一烘,也在车上避避雨,我和顾小郎不定什么时候出来。”

    “哎!”钱炎柱应下。

    顾昭和潘知州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瞧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紧着四处看了看,赶着马车到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拿出干净的布巾,擦了擦自己,抬手又要朝拉车的老马擦去。

    “咴律律!”马儿昂首刨蹄,甩了甩鬃毛,瞬间,水花飞溅。

    “哎哎!伺候你还不要,你瞧瞧你,这么一甩头,整得我身上又湿哒哒了,真是畜生不会享福。”

    钱炎柱笑骂了两句,一边擦着自己身上的水珠,一边抬头看这灰蒙的天日。

    只见天空暗沉,不断的有雨水落下,皇城这一片少人烟,屋舍气派豪华,不过,在这样落雨时候,此处却愈发的显得寂寥,按他这样的粗人的话来讲,就是这一地儿没人气!不踏实!

    钱炎柱忍不住有些担心。

    “怎么偏偏赶上进宫这日下雨了?心里就跟长了毛似的,总觉得意头不好。”

    他摇着头嘀咕了几句,正待拿炭盆烤火时,视线一扫,发现又一辆马车过来了。

    这一辆马车,那可不是自己在车马行里租赁的老旧车厢能比的,只见那辆马车的车厢颇大,两匹神勇的白马拉车,车轮压过有些湿泞的马路,留下两道颇深的车褶子。

    很快,一位白衣的公子下了马车,只见他抬头看了眼宫阙,接过灰衣车夫递来的伞,一手撑伞,另一边宽袖迎风的朝宫门方向走去。

    钱炎柱意外,他莫名的觉得这位公子有些眼熟,想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自语。

    “嗐,那不是在仙安驿站瞧到的贵人么,好像是……对了,是祈北王!”

    “乖乖,真是年轻有为,风姿不凡!”钱炎柱多瞧了两眼,摇头感叹。

    这爹不一样,人生就不一样啊。

    元一注意到目光,眼眸锐利的看了过去,待发现是普通的车夫后,这才放松了下来。

    一时间,两辆马车,一古朴老旧,一低调奢华,隔着雨幕遥遥相对。

    ……

    雨越下越密,打在伞面上淅沥沥的作响,顾昭跟着潘知州一路往甘露殿走去,从外头看宫殿,只觉得皇城肃穆恢弘,到处可见四角飞檐斗拱,朱墙碧瓦,一片璀璨金光。

    走在这宫殿中,顾昭唯一的感觉也是大。

    地板是用白板石铺就的,望过去干净整洁极了,许是地面微微有些倾斜,雨水落在上头很快便汇聚,从众人瞧不到的暗渠里排走。

    这一处不见草木,只有空荡荡的白石板,还有那一阶一阶往上的台阶。

    更为此景添几分肃穆。

    “潘大人,这边请。”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

    有人出来相迎。

    顾昭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一名内侍,肤白无须,二十多岁模样,瞧过去颇为眉清目秀。

    只见他穿一身靛青色的内侍服,此时手持一柄拂尘,含笑开口。

    潘知州上前一步,笑着道:“多谢马公公代为引路了。”

    “对了,这是顾昭顾小郎,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马公公,来,顾昭和公公问候一声。”

    潘知州抚了抚须,为两人引荐。

    顾昭从善如流:“马公公好。”

    “呵呵,小郎也好。”马公公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谦逊的说道,“咱家就陛下身边扫榻端茶的,就一做粗活伺候人的奴才,哪里就是什么大红人了,潘大人客气了。”

    “哎!”潘知州不赞成了,他笑着道,“这数年未见,公公还是这般谦逊。”

    两人一路走一路寒暄,很快便到了甘露殿外。

    在靠近宫殿时,两人都停住了话头,热络的声音戛然而止,为这份默契,两人相视俱是一笑。

    马公公让潘知州和顾昭二人稍等,这才转身,独自一人进去请示。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马公公伺候陛下多年,很是有几分薄面,咱们宁可姿态低一些,也别得罪人。”

    潘知州微微侧了侧身,声如蚊呐的和顾昭说道。

    顾昭也小声,“我知道的,大人。”

    就跟寻常百姓见官,也想着和衙役做好关系是一样的道理,不论是宫廷还是城外,说到底都是阶级。

    顾昭瞧着潘知州,心下庆幸大人平日里脾气好,对她要求也不多。

    像现在这样,偶尔来皇城一趟还成,要是让她日日这般拘谨压抑,她都不想吃官家饭了。

    皇城虽然恢弘又壮观不凡,莫名的却给人压迫之感,望气术盈于眼处,顾昭瞧着那只在这一片天地盘旋的人龙,更觉得这皇宫像一处囚笼。

    金碧辉煌的囚笼。

    ……

    约莫半柱香后,马公公拂尘搭在手臂间,脚步轻轻的出来了。

    他微微颔首,“陛下请大人和小郎进去。”

    “劳烦公公了。”潘知州站直了身子,抚了抚身上并不存在的褶子,招呼顾昭一道,两人跟着马公公一路往里走。

    甘露殿是当朝皇帝读书处理公务的地方,此处颇大,只见明黄的纱帐垂地,偶尔风吹来,纱帐轻轻飘起,宫殿两边有褐色的木架子,上头或搁靛青色的书籍,或摆着形态各异的瓷器。

    “臣,潘峻安见过陛下。”

    见潘知州行礼,顾昭跟着行了个礼,“草民顾昭,见过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一道洪亮的声音自上头响起。

    潘知州沉声:“谢陛下。”

    顾昭紧随其后:“谢陛下。”

    “马公公,给潘爱卿和这位小郎看座。”皇帝抬了抬手,声音倒是温和。

    顾昭看了过去,正好瞧见一身明黄的皇帝陛下。

    只见他虽然五十多岁了,不过,身形保养得极好,瞧过去不胖也不瘦,一身明黄的常服穿在身上精神抖擞,面容白皙清癯,唇若涂脂,留着一把山羊胡。

    乍一看,说他才四十多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他坐在红木的案桌后头,旁边站了个研墨的绿衣官员,瞧那衣衫和补子,应该是一位翰林。

    不过——

    顾昭目光一凝,盯着那研墨的人多瞧了两眼。

    这人身上,有自己留下的元炁气息。

    难道——

    顾昭思忖,这便是那偷文气的恶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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