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散宴之后,晏君乐悄悄跟到他身边,告诉他,他刚才给宣明太子敬酒的时候,宣明太子喝到了毒酒,还是至刚至烈的“丝绦”之毒。
诸葛晟:?
什么“丝绦”,他听都没听过。
晏君乐告诉他,是他想办法下进宣明太子酒杯里的,但他晏君乐,是为殿下下的。还请殿下记得他的苦心。
晚风一吹,诸葛晟差点没打个激灵。
晏君乐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他和自己的关系谁都知道,若是真把晏君乐查出来了,他也跑不了。
“你为何不经我同意便如此作为?”
晏君乐便道:“若等机会,陛下眼中永远没有殿下。只有宣明太子不在,殿下才有机会。”
可……诸葛晟握紧了拳头,他并不想长兄去死啊。
晏君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再次提醒他:“殿下,别忘了,宣明太子是在您敬酒的时候喝下酒才中毒的。若是追查起来,您也脱不得身。”
二皇子心头大骇。为长兄可能会有的遭遇,也为眼前人的计划周全和恶毒心计。他真是把什么都算进去了。
宣明太子在乌仪使者敬酒的时候,会装装样子,可在他这个亲弟弟示好的时候,却毫无防备,一饮而尽。
原来就连刚才他劝自己多亲近兄长,也都是哄骗他的。他早已成竹在胸,只等马到功成。
诸葛晟只觉得天灵盖都发凉了。他想到的确是自己敬酒给兄长,兄长才会中毒的,若是真的叫父皇查出来,他指定讨不了好。
而且,兄长一旦出事,他这个剩下的唯一一个皇子既是最大嫌疑人。谁都会怀疑他。
晏君乐又道:“殿下放心,此事已经与乌仪四皇子合作。他有心要害宣明太子,可太子未接招。四皇子一心求死,绝不会暴露我们的。您只管放心,至于酒杯,也已经换了。您唯一要做的,就是镇定,与此事脱开关系。”
诸葛晟冷汗直流:“不……”
他居然连乌仪使者都串通好了。
晏君乐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轻声道:“殿下,此事已然做成,这是我们天大的好机会。时也命也,宣明太子命不好,您的命却好。臣不好久待宫中,先离去了。”
诸葛晟转身便往东宫去。他想知道,大哥是不是真的出事了。说不定那个晏君乐搞错了呢,他可能是骗他的。大哥这么聪明,不会中招的。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可眼前的情形,分明已经验证了方才晏君乐所说。大哥真的中毒了,血像线一样,蔓延到地上。宣明太子一贯美貌,肤色白皙,此时却是惨白得骇人。
宣明太子见二弟上前来,心头一松,强忍着难受对他道:“阿晟,快去太医院拿百毒丹。”
说完,他便昏迷了过去。
诸葛晟担心不已,冲上前去轻轻晃了晃他,见长兄还有呼吸,心下一松,又想到晏君乐说的,这毒几乎就是死毒,很快就会毒发,便心头一跳。
至于兄长说的百毒丹,是南诏国进贡的神药。南诏国亦医亦毒,亦正亦邪,皇室中人常有疯子,也常有神医。他们在前年给大安进贡了两粒百毒丹,说是毒发后半个时辰内便可解百毒。此前南诏国主已经试过,的确有效。
父皇大喜,留下了这两粒药,全都赐给了宣明太子。他老人家料想太子容易被害,于是通通给了他。
宣明太子得了药,却也不敢擅自占有,有意复刻这百毒丹,于是让秦院使研究。秦院使一向聪明,料想他能有收获。
秦院使果然没有辜负宣明太子的信任,拿了这两粒百毒丹,只敢拆了其中一粒钻研,前阵子已经弄出了类似的百毒丹。恰逢一位老将军中了奇毒,太医院束手无策,这类似的百毒丹便登场,还真救活了老将军。
只是这尚且没能量产。秦院使虽然大受鼓舞,却也不能立刻弄出第二颗来,制药仍需要材料和时间。
因此,如今长兄要自己去太医院找秦院使拿的,必然就是那另一颗南诏送来的百毒丹了。
诸葛晟见长兄如此羸弱,转身便想往太医院跑。可才跑出两步,就停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还是那百毒丹,父皇得了两粒,却通通给了兄长,一粒都没有给自己留,实在是偏心至极。如今大哥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报应。
诸葛晟回头看了一眼宣明太子,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可怜兮兮,狼狈至极,夹杂黑丝的血线可怕地往下流。尽管一副昏迷模样,宣明太子依然是好看的,好看得让诸葛晟嫉妒。
同样是父母的孩子,宣明太子结合了父皇和母后全部的优点,而自己虽说容貌不俗,却远远比不上兄长。
若是自己再好看些,说不定那韩氏女便会喜欢他了吧。
且不说这些旧怨,只说今日一事,若是兄长平安度过,没有大碍,父皇必会追究,最后便会查到自己敬酒一事上。他是除了兄长外唯一的皇子,届时那些追随宣明太子的人,个个都会怀疑他,老调重弹,说他诸葛晟狼子野心,残害同胞。就算最后洗刷嫌疑,他们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就连兄长说不定也忌惮自己了。
别说他们不会。那些人眼里只有他们最看重的宣明太子。还有父皇,那个偏心眼的,肯定也会不放心自己。他以后说不定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全拜今日所赐。
如果没洗刷嫌疑呢,那就更惨了。他说不定会下狱,被终身幽禁。他连目前拥有的,也都会失去。
一想到这些后果,诸葛晟心里就发寒。这远比刚才看到兄长毒发流血更加可怖。
他自嘲地笑笑,或许他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吧。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远比为兄长的性命担忧更要紧。
诸葛晟最后看一眼兄长,紧接着,快步离开。
不能让人发现他在这里。
或许那晏君乐真是个极其聪明的,将自己的心思拿捏了个九成九。
亥时正。
明楼前,陆晚亭和裴初骤二人都到了。他们一人望着一个方向,等着同伴出现,而可诸葛商一直没来。
陆晚亭有些奇怪:“宣明一向守时,难不成路上耽搁了。”
裴初骤也有些不解,不过,今日本就是他要和陆晚亭一块玩的,宣明晚些来,也不算迟到,便道:“我们先去明楼买些吃的吧,说不定买完出来他都到了。”
因为是三友出行,都没有带下人。他们便笑着入内。
同是亥时。
路过的宫人终于发现了倒在角落里的宣明太子。这冷宫之路平时少有人来,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何会在这里。
待他们凑近一看,忍不住惊呼:“殿下!”
只见,一向干净整洁的太子殿下,一袭白衣已被黑红的血染红了前襟。
昏迷的宣明太子被发现,阖宫大惊。此前醉酒已经入睡的太上皇也被叫了起来——没办法,不敢不叫,事关重大,太子殿下如此金贵之身,遭遇了此等劫数,眼看着性命不保了。
太上皇于睡梦中醒来,原要发怒,一听说大儿子中毒吐血,全身都凉透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一路疾奔清正殿。宣明太子被发现的地方离这宫殿最近,宫人们一发现便派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又急忙将殿下小心转移到室内。
太上皇至今还记得,他赶到清正殿的时候,大约是亥时一刻。看到宣明太子陷入昏迷,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叫自己一声父皇,便心如刀割。
秦院使几乎是跟着太上皇前后脚进来的,他动作也快得很,也带上了那百毒丹。别的不用说,给宣明太子诊脉后,顿时脸色难看:“殿下这是中了‘丝绦’。”
太上皇一听这名字,就心里一个咯噔。连名字尚且如此难缠,毒发起来,必然要命。“百毒丹可有用?”
秦院使道:“丝绦,便如这名字一般,毒入五脏六腑,一个时辰后便发作。百毒丹,陛下是知道的,只能解半个时辰内的毒。敢问陛下,距离殿下毒发多久了?”
太上皇哪里知道。他深恨自己在宫宴结束后便醉醺醺地回去就寝了,也不知道宣明是何时中毒,何时毒发的。
但不管怎样,秦院使还是要试上一试:“陛下,南诏国的百毒丹只此一粒了,殿下也不知道中毒多久了,您确定要用么?”
要不是还指望着秦院使救人,太上皇简直想一刀劈了他。“废什么话,当然要用!”
不管过了多久,就算已经距离毒发过了半个时辰,太上皇还是坚持要用药的,在他看来,能撑一会是一会儿。
给宣明太子服下百毒丹,过了一刻钟,他便开始吐血,但人仍是无意识的。
太上皇大喜过望,忙小心翼翼地问秦院使:“这样可是有救了?”
这一刻钟里,他的小儿子诸葛晟和女儿康乐也到了,在一旁难过地看着昏迷的兄长。太上皇只顾着大儿子,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查案子,只派了属下先去查宫宴上的情况。
秦院使却脸色难看,跟太上皇禀报:“陛下,殿下毒发,只怕在不止半个时辰前。”
太上皇脸色一僵:“你的意思是,百毒丹没用?”
秦院使跟了太上皇多年了,自然不会撒谎,点了点头。他也悲痛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宣明太子,他虽然吐血了,可毒入全身,时长已过,再无力回天。
太上皇全身冒冷汗,忙问:“天山雪莲呢?千年人参呢?朕库里多的是珍稀药材,都可以用!你想办法保住宣明的命!”
他慌不择路,一个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是很可怕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多难看。诸葛晟从小到大,还没看过父皇露出这样的神色。哦不,母后去世的时候有过一次。他神思九天之外,不由想到,若是今日躺在床上的是他,父皇也会这般焦急么。只怕不会吧。
他赶过来,一是为了不让自己来得太晚,引发父皇不悦,二是为了看看大哥是否还有救。说不定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大哥还来得及被救呢。那什么“丝绦”,听都没听过,应该不会真的害死他吧。
秦院使脸色更加难看了,他低声道:“陛下,不是药的问题。殿□□内的毒应是随着酒性一道下去,服下百毒丹又太晚。臣无能,属实无力回天。”
太上皇身子一瘫,差点站不住,又强打精神,问秦院使:“若是急信让南诏国国主来呢,他医毒双修,定有办法吧。你只管先拖延时间,”他自己琢磨起来,“朕让南诏国主立刻来,兵戈相加他一定不敢不来。他以最快速度到燕京,八日内便可。你想法子拖住八日。”
他已经想到要怎么威逼南诏国主了。
可秦院使不得不跪下,“陛下,丝绦太毒,殿下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了。”
康乐长公主沉不住气,“怎么会?秦院使,您想想办法,怎么可能这么严重?您也是看着我大哥长大的,您救救他啊。”
秦院使只道:“臣无能。”
他的确看着宣明太子长大,和喜欢自己的儿子一样喜欢他,见他这般惨状,深恨自己医术不精。
太上皇怒不可遏,一滴眼泪落在地上,又吩咐:“给朕彻查!封锁六宫,宣明怎会中毒?宫宴上他吃用之物,都要好好查。”朕要将那些恶人挫骨扬灰!
又问:“太子还能醒来么?”
他脸上满是悲伤。却见众人忽的都看向床上,他也一回头,正见诸葛商睁开了眼,见他如此,才虚弱道:“父皇。”
他其实听到一点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多久的命活了。其实他并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可事到如今,追究这些也没用了,他相信父皇在他走后肯定会查个清楚的。
时间不多,他只想好好珍惜,和家人说说话。
太上皇忙擦了眼泪,奔过去:“宣明,宣明……”
诸葛商噙着笑意,分明已经虚弱不堪,唇色带血,仍强作无事,“父皇,我走之后,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朝政是处理不完的,该收的收,该放的放。”
又看向两个弟弟妹妹:“阿晟,词儿,你们要听父皇的话,互相扶持。”
艰难地说完这一大串,他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东西来。其实众人早就看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了,可方才只顾着为他诊治担心,并不在意。
诸葛商拿出来,努力递到诸葛晟手里:“给你找了一把小一点的,你看看喜不喜欢。”他很努力去够了,可还是够不着。
诸葛晟看着那比起长兄原来那把还要精致的乌木弓,心头一颤。通体乌黑,无一处不精致,小巧而方便携带。他不由想起刚才在路上看到独自行来的兄长,当时他就注意到他怀里有东西了,可他未曾想到,是乌木弓。
兄长要将自己的给他,他却嫌弃不愿意。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自己的不情不愿了,也没勉强他收下,却又四处搜罗,终于又找到了一把更精巧的,打算今日来送他。
可长兄属实没想到,自己的弟弟是个懦夫,生怕被牵连,甚至都没有为他跑去太医院拿百毒丹。他的弟弟,出于私心,没去救他。
诸葛晟硬着头皮前去接了这乌木弓,心里既后悔,又感动,也担心兄长说出刚才他叫他去太医院的事。
但凡父皇一查,便知道,他根本没去什么太医院。他急急忙忙回了自己宫殿,装作散宴后直接回来了,听见宫人说太子出事了才赶往清正殿来的。
太上皇在一旁看了,更觉得心里头难过。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兄长,怎么就这么命苦。
好在,诸葛商并未说出来。
却不是他有意为弟弟隐瞒,而是他并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如搅坏了似的,细细密密地疼,身体再也不像平时那么有精力。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今日他必然会失约于裴初骤和陆晚亭。而且他再没有弥补的机会了,也不知道那两人会如何怨怪于他。诸葛商思及此,便心里发酸。
说好的画舫,说好的对弈,说好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终究是他无福。
诸葛商最后拉着太上皇的手,断断续续道:“父皇……您不要伤心,我只……是,去见母后了。”
恰好是子时正,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太上皇悲痛交加,恨不能以身代之,眼泪簌簌地落下。诸葛晟与康乐长公主同样哭得不能自已。
从明楼买好吃食出来门口等候许久,诸葛商仍未至。
陆晚亭越发奇怪起来:“便是宫中有事耽搁了,以宣明性子,至少也会遣人来说一声。”
这般无声无息的,实在叫人难过,夜晚时分,更容易叫人生出可怖的念头。
裴初骤心里也担忧,仍要安慰陆晚亭道:“宫里就是他的家,应该不会有事。我们在这等等吧。”
子时正,就连明楼也要歇业了。东家出来时正好看见他们二人,他平日里知晓三个友人一道出行,也打趣道:“怎么今儿才两人?”
裴初骤强打笑道:“等着他呢。很快就来了。”
可不知为何,裴初骤和陆晚亭心里都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叫他们心口一窒。
他们等到了第二日天蒙蒙亮,裴初骤见陆晚亭都快睡着了,解下外裳盖在她身上。东家再次来开店,见他们居然还在,忍不住道:“你们那朋友不会忘了你们的约定吧。”
陆晚亭刚醒来,与裴初骤对视一眼,二人再忍不住,上了马,往宫门口去。
却听闻一个让他们痛彻肝胆的消息。昨夜子时,宣明太子薨。
死于宫宴上乌仪四皇子递上来的毒酒。
也就是说,昨夜子时,至交好友身殒,而他们,一无所知。
皇帝说完他知道的部分,就对太上皇道:“儿臣并未杀害大哥,最多……最多是没有去太医院拿药。”
在皇帝看来,那也是时也,命也。大哥是真的命不好。大抵是一辈子都被太上皇和那群老臣爱护着,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劫。
他当然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又不是他收买的宫人,给宣明太子的酒杯里下了“丝绦”,也不是他去信串通乌仪四皇子。
他只是见死不救。难不成,见死不救也要偿命么?
皇帝也是听过大理寺审案的,若有人失足落水,旁人见到了却不敢去救,或没有去救,都是没有责任的。他们最多是良心上受到谴责,并非真的有罪,因为并非他们将死者推下水中去的。
皇帝自觉自己罪过不算什么,远远不如始作俑者晏君乐。如今他将晏君乐推出去抵罪,平了父皇之怒,也就是了。
太上皇气得发抖,又是一拳打了过去,“你就是凶手,死的人,怎么不是你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