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范涵远的神情越发温和似水。

    “五娘,你不是一直认为秦王非善类,希望我能为国除患吗?同辈的王兄王弟皆死,陛下的位置便更稳固了。”

    “当今圣上空有嫡长地位,性格却是最愚昧软弱。等秦王一倒,我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广阔天地间,又有何事不成!”

    他抚了抚萧青鸾的头发,柔声道:“难道你不为我高兴?”

    萧青鸾惨然冷笑,注视着他,牙关紧咬出声。

    “你——撒——谎!”

    相伴多年,她认得出夫君是在虚伪矫饰,眼底满是算计。这一番说辞即便有九分真,也有一分是实实在在,对她本人的弃如敝履!

    诛心字字入耳,范涵远沉默了下去。

    继而他抬手,将她紧握的拳头强行展开,轻轻擦去掌心血迹。

    再次抬起眼,那俊美容貌上已有森冷决意。一条白绫瞬间甩出,绕过萧青鸾脖颈之间,死死勒住。

    呼吸受阻,萧青鸾嘶哑地叫喊一声,疯狂挣扎,眼底是不可置信的震怒。

    范涵远居然在这里,直接对她动手?

    “你猜的没错,我是说了假话!为了补偿我的付出,陛下已经决定将十五郡主赐婚给我,还要封给我护国公的爵位!”

    范涵远一咬牙,将她的脸强行背面扭过去,手上收紧了白绫。

    “五娘,这些年来你对我真好,我范涵远起于寒微,今生今世都难忘你的恩情。你为我生下一儿一女,还经营出如今的家业,我……我心里也舍不得你……”

    “可大丈夫有舍才有得啊!如今你名节有污,要是不死,我范家一门岂不是要蒙羞一世?昇儿月儿迟早长大,听闻宴会往事,该要如何自处?郡主将来入门,我又要将她置于何处?”

    范涵远说着说着,似乎心里愧疚,眼里也滴下泪来。

    然而手上,却是丝毫不肯放松。

    “等你去后,我会对外称是自尽,让朝廷为你立牌坊,保全你一生清名。五娘,你……你就放下心,最后为我好一次吧!你又何苦太聪明?”

    萧青鸾浑身发软,眼前黢黑。

    她软软倒在了地上,满头的青丝散乱,绝美的面容狰狞扭曲,双目血红地圆瞪着。

    喉咙里,发出了最后一声惨然低笑。

    好一个胸怀大志的良人,好一个心狠意狠的大丈夫。

    是她一心糊涂,信错了人。那双少年时闪动光芒的眸子,如此热烈,如此多情,如此纯粹……

    她早该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熊熊燃烧的野心而已!

    ……

    萧青鸾死了,神志却并未消失。

    没过多久她就醒来,察觉到自己如同一团云雾,浮在半空。

    范府正堂,灵幡舞动。

    范涵远抱着她的尸首,拼死不让入殓,在宾客面前哭得伤心欲绝。仿佛萧青鸾真是他此生挚爱,赌气一死,他的心肝就都被摘走了一般。

    萧青鸾心头一片雪亮,冰冷,只觉得这画面很好笑。

    她现在是鬼魂状态,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更不感到痛苦了。观看者范府内的一切,只有一种轻飘飘的疏离感。

    唯有看到一双儿女被家人抱出时,心头会有一种空荡荡的悲哀。

    这自以为是的穿书女的一生,手握剧本,斗志昂扬,竟然到头来还是失败。

    好累。

    盛大的葬礼持续了四五天,吊唁的人来来往往,甚至还有数批宫内的太监来灵堂宣旨。范文韶借口哀恸过度,无法上朝,连谢恩都靠人扶着,一心一意把戏演得天衣无缝。

    所有亲旧都可怜他们恩爱夫妇,破口大骂秦王无耻,是宗室孽种,罪魁祸首。

    萧青鸾悲愤过后,简直看麻了。

    她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按照常理,不是应该转世投胎去了吗?不能化厉鬼报仇掐死范涵远,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尸身终于被放进棺木内,鲜花华服,双目紧闭,为了显得好看些,脸上还糊了一层厚重而拙劣的妆。

    萧青鸾一向爱美,不喜欢看到这样的自己。她试图厌烦地飘远一点,然而再远,也离不开尸体十米远的距离。

    她好像执念深重,变成了一个顽固的“地缚灵”。

    人来人往,萧青鸾习惯后,就干脆坐在棺材盖子上胡乱思考。

    这种情况,等尸体下葬后会好些吗?

    话说回来,朝廷到底有没有建一个贞洁烈女的大牌坊?

    她若能显灵,定要在牌坊落地时六月飞雪,卷起大风,砸死几个垫背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十分喧闹嘈杂。

    伴随着恐慌和哭叫声,灵堂上生出一阵肃杀。有小厮惊恐地冲进来,连滚带爬,对范文韶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范涵远满脸不敢相信,慌乱地站起来时,便有一名男子浑身银白甲胄,走了进来。

    他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军士,霎时间围住了范府内外。范涵远的眼睛睁大,脸色比萧青鸾这个死人还难看了几分。

    “消息竟然是真的!你竟敢……竟敢私自将兵入城!乱臣贼子,你这是要反了吗?!”

    两位高大的军士立刻上前,将大声嘶吼的范涵远按住。宣凛神色冷肃,一抬手,是示意众人不必捆绑。

    “让他说下去。”

    这随意的一挥手里,饱含轻蔑。

    宣凛看也不看就单手扶剑,缓步上前,在火盆之前微微鞠躬,身上铠甲发出凌厉的金铁之声。

    萧青鸾托着下巴,惊讶之余,还静静欣赏了一番眼前英武不凡的男子。

    也许是原作注定的事。

    秦王宣凛有不臣之心,必将祸乱朝纲,篡位为皇。但事实摆在面前,萧青鸾却并不觉得多么愤怒,只有没来得及阻止的淡淡遗憾。

    话说回来,比起团龙蟒袍,好像还是这身戎装更绚烂,更适合此人……

    范涵远气息不稳,如一头被激怒的蛮牛,挣扎着,怒目而视。

    “宣凛!往日我敬你品行,才叫你一声三殿下。但这里是范家,是五娘的灵前!你对我怀恨在心,要杀要剐都行,我以往作为不过是勤于王事而已。可你怎么有脸……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五娘是因你而死的,你不可再辱她一丝一毫!”

    宣凛眉目不动,一片霜寒。而后,有下属将五六名范家家丁捆绑成囚,押入大堂,跪在青石之上。

    范涵远顿时收声,惊疑不定。

    “你派人通风报信,一路找萧白鹦调动宫内禁卫,一路找皇城司求救,还有三路出城,准备去找京畿三大营。”

    宣凛转过身,冷淡地陈述道:“没用。孤王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京畿宿卫已经倒戈,皇城司主动退避,而那位萧贵妃么……你以为一个庸俗妇人看到宫外甲士,还有胆量再出手一搏么?”

    话语落地,这五人被火速拖出大堂。

    尖利的哭喊声尚未传出,便伴随着叫人胆寒的刀剑出鞘声,戛然而止。

    大堂之内,范家人噤若寒蝉。

    眼看着家丁如猪狗般被随意杀害,范涵远脸色如铁,绝境之下,反倒冷静了下来。

    “殿下扫荡京城,如入无人之境,怕不是连皇帝也能拖出宫城,当做菜市囚犯杀了吧?”

    “你特意来范家炫耀武力,难道我会求饶认输?”

    “哼,要动手就快些,如此对待当朝宰相,天下清流必将怒气沸腾,无人敢投,叫你在史书上落尽骂名!我一家老小,连同五娘,即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与其说是孤王残暴,不如说是你心机恶毒无比,竟然将发妻都视作弃子。”

    宣凛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勾了勾嘴角。

    “呵……萧青鸾一介奇女子,本该才名显耀,流芳此世,却嫁与你这等卑鄙小人做了家妇,实在不值!你还有脸提她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青鸾是悲愤自尽,为了我范家声望而死,大智大勇。”

    “住口!”

    宣凛寒着脸,握剑的手越发收紧。

    “你与萧白鹦勾结成奸,故意设计萧青鸾车驾损坏,被盗匪冲撞受伤,以接近她获取好感。这份情本就是骗来的,以为天下无人知晓吗?”

    萧青鸾瞬间脊背发凉,魂魄深处都渗透进了寒意。

    她瞬间冲到两人面前,焦躁地徘徊着紧盯他们。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大胆到诬蔑贵妃!”

    范涵远大声争辩,目眦欲裂,然而,双手却在背后微微颤抖。

    这是心虚了。

    宣凛鄙夷地哼笑,“诬蔑?萧白鹦可以魅惑住那位蠢大哥,却瞒不过孤王。”

    “范涵远,你利用萧青鸾的智谋位极人臣,还与萧白鹦私通,密谋架空宗室。孤王不但手握证据,还会公开出来,让天下人都尽数知晓!”

    萧青鸾胸口如遭重锤,几乎呕出血来,心如刀割。

    白鹦。

    这一切阴谋的参与者,竟然还有萧白鹦!

    那是她从小到大,亲自教导扶助的姐妹。整个萧家,只有萧白鹦出身最卑微,性格最软弱柔和,对自己却永远满脸崇拜,毕恭毕敬。

    多年前萧青鸾不愿参与选秀,还是她挺身而出,自愿代替进入内廷,做低级女官服侍先皇。小小年纪便学端茶倒水,看人眼色,还被喜怒无常的先皇多次虐待,浑身是伤……

    自己心疼这个小妹,还暗地愧疚到哭肿了眼睛。

    没想到,她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那究竟是从何时开始?

    不远处,范涵远的神情充满嘲讽。

    “证据?呵呵……哈哈哈!这些有用吗?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构陷忠良,刻意伪造的文书!”

    “我范涵远是赫赫有名的王佐之才,清流重臣,贵妃更是后宫贤淑表率。你一个乱臣贼子的定论,世上又有谁会真的相信?”

    “不需要有人相信。”

    宣凛冷淡地动了动手指,腰间长剑,冷然出窍,发出锐利的剑鸣声。

    范文韶双膝扭动,惊恐地往后挪去,“你说什么?”

    “今日你人头落地,宫内血流成河,不服孤王的人都会被尽数诛杀。”

    宣凛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宛如魔鬼低语。

    “天下人信不信,很重要吗?”

    “住手!你敢——”

    两名军士伸出手,按住范文韶脊背。

    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嗤”声,鲜血四溅,人头瞬间滚落在了地上。

    范文韶双目圆睁,定格成了一副极度扭曲惶恐的模样。

    大越朝历来以文为贵,重教轻武。秦王篡位谋反,本就千夫所指,德行有亏,居然还亲自动手杀了一位宰相。

    何必?何苦?

    他到死也无法理解,这是为什么!

    “不忠不义,无情无心,这等残毒之人不配留全尸。本朝大臣枭首示众,传阅三军,此人是第一个。”

    宣凛沉声收剑,示意手下将尸首带走。

    片刻后,众人退避,地面洗净,他这才转过身面对灵堂之中的棺木,神情莫名地暗淡了下去。

    萧青鸾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抬起自己的双手。

    她正在飘散。

    宣凛注视着前方,眼神中似乎隐约有些悲伤。假如不是身后的棺木,萧青鸾甚至要以为他在目送自己了。

    是因为仇人已经死了吗?

    “不管怎么说,三殿下,谢谢你……”

    “青鸾,我很抱歉。”

    宣凛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内。

    他单膝跪地,推开冰冷的棺盖,触碰着“萧青鸾”的脸颊,动作小心又温柔。

    “比起范涵远,我明知真相却只顾大局,隐瞒你至今,欠你亦是良多。但年前听闻你顺利产子,万事顺遂,我心里也着实替你欢喜……就想对背叛算计茫然无知,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你爱名山大川,也爱万顷汪洋,少年时就曾有游历天下之志。本打算在入京后诛杀范氏,再放你自由,可惜,我来的终究……太迟了!”

    地面上,氤氲开一点小小的圆形水迹。

    萧青鸾怔住了。

    不会吧,那是……眼泪么?

    她真想靠近了看一看,看这铁骨铮铮的将军王爷是否真的在为她而哭。可下一秒,这轻烟般的身形却再也维持不住,彻底碎裂,崩散。

    ……

    再次醒来,萧青鸾眨了眨眼,看清了头顶奢靡的床帐。

    好眼熟的装饰。

    她眯了眯眼,神志逐渐清明起来,浑身一颤。

    床帐颜色浓艳,上头是大片的织金粉紫牡丹,十分华贵。这是多年之前,萧白鹦送她的一份礼物!

    这里是侯府?

    萧青鸾心口收紧,诧异无比。

    我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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