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众人为他独自列了一席,十分尊敬,其实却没人搭理他说话。而宣凛自身,也只是不言不语翻看着书册,手边的酒水空了好几瓶,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青年士子的态度,其实也是朝堂的一种缩影。
当今皇帝年幼登基,御极四十余年,任人唯亲,朝政荒废,积重难返。大臣不是盯着正统的太子,就是吹捧“贤德”的二皇子,争名夺利窝里斗,根本不在乎京城之外的天下大事。
也难怪宣凛漂泊数年,心里会有怨气,最终走向造反之路了。
若是这世道给他的空间大些,路子宽些,他又何至于此?
“尚可。只是孤王一看书就头疼,萧小姐见笑。”
听到萧青鸾的问话,对方也照样没有抬头,态度比上次还冷了几度。
而萧衡注意到妹妹的视线有异,顿时蹙眉,以手肘推了推她。
“呆够了吧?”
“你不是要去女学看花,还是说同我们一块儿行酒令?”
萧青鸾瞬间回神,抿了抿唇,嗔怪道,“哥哥真是的,外头天热,就不许人家多歇歇?”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起身福了福,带着一群下人出去了。
范涵远距离门口很近,见状,急忙为她开门。萧青鸾便扭过脸,给了他一个机械的点头。
看着那一截微露的白皙脖颈,他更是心荡神驰,神色间闪过一丝浓浓的痴迷。
……
这事儿还没完。
离开了人多嘈杂的环境,萧青鸾本能地放慢脚步,纤细的手指搭在胳膊上,不断点动。
她总觉得,宣凛来此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否则,这心里的忐忑不安,是怎么也消除不了!
因此,萧青鸾也不远走,只是在隔壁女学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喂了一会儿鱼。
大约过了两刻钟,被派去的珠绣匆匆回来,手里多出了一本书册!
“姑娘聪慧,果然没猜错!”
珠绣微微喘气地按住胸口,将书册递给了萧青鸾。
她看着萧青鸾,一脸崇拜到不行的样子,“宴席方才结束,我混进仆役之中帮忙收拾,一眼就看到三殿下的那套书并未带走。书院的人本想放到藏书库的,我忙找了个话头,把书都接了过来。”
“其中这本他看过,似乎折了几处页脚。”
“快给我看看?”
萧青鸾顿时一喜,忙扯过书册翻了起来。
这么说来,宣凛是真的有消息想传递给她?
让珠绣帮忙放风,她找了个树荫坐下,这才认真检查这本《大越典制》。果不其然,第一个被折出来的页面,就有一个沾了水的字。
“范”!
是说范涵远么?
萧青鸾疑惑地眨了眨眼。
奇怪,宣凛和范涵远有什么关系,他们的地位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应该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吧?
心里涌出一阵莫名的紧张,她深呼吸几次,闭了闭眼,又往下翻。
第二个词是“今早”,第三个词是“在”。
最后一个词,却是“皓月”!
萧青鸾看到这里,眉头用力一拧。这句话似乎连不起来啊,可自己又没有遗漏别的字符。
皓月……皓月是什么意思?
她搜肠刮肚,努力回忆着自己所知的所有地名。霎时间,脑中一道电光闪过,萧青鸾浑身一颤,惊呼出声。
“范涵远今早在皓月庄?!”
那不是豪华万分,由二皇子修筑的著名园林么?
五月的阳光十分热烈,可萧青鸾察觉信息的内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甚至摸了摸胳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范涵远真是太狠毒了!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前世的认识多么浅薄。原来,范涵远的起点,根本不是那么可怜,卑微,无助。
他与二皇子有所牵扯,远在自己认识他之前!
以他的身份,现在还只是无名小卒,只能在皓月庄混个脸熟。但未来呢?
考中探花,成为朝堂未来之星以后呢?
那时,范涵远窃取到的消息,肯定远超自己的预料。顺着这个思路想,怪不得他在二皇子倒台后,对吴氏一族的清算如此彻底,恨不得赶尽杀绝。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也曾经是同党,在投靠太子后才完全出卖了吴氏。这般过河拆桥,他是快刀斩乱麻,害怕被人撕破脸!
萧青鸾恨恨地瞪着书页,手心,已经攥出了红印。
这样的人,她一定得想办法处理。否则,由他登上高位,那一定会是所有普通人的巨大威胁。
……
“殿下要传话给萧家,派属下悄悄送个口信就行了。何必亲自来受这些白眼!”
官道上,数十人策马而行,快速朝着高大的城门而去。宣凛一骑当先,目光如炬,神情中却似乎略有了轻快之感。
可是,他的贴身护卫牢牢跟随,手握缰绳,口中却碎碎念不停。
“那些文人雅士孤傲自诩,其实都是些迂腐之辈,根本不晓得咱们殿下的心胸!萧老头子早年精明,从不干扰储位之争,可现在都半截子入土了,谁知道怎么想?”
“也许是心思转变,故意放纵手下弟子结交宗室,我觉得也未可知……”
“阿虎,笨就不要说话了。”
另一稳重些的护卫看了一眼宣凛的背影,一副“懂了”的神情。
他特地与阿虎并行,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不是为了萧达这老书生去的,你还没看出来吗?”
“萧家聪明人不多,但这位五小姐,肯定算一个!”
听到这里,宣凛放松了缰绳落后几步,瞥了两人一眼。
只不过,那眼底情绪却没有什么不满,反而多了几分笑意。
“闲话到此为止。今日之行纯属偶然,没有目的,明白了吗?”
“……属下明白!”
众护卫眼神坚定,起身应答。
唯有阿虎依旧好奇,大喊之余还暗暗决定,自己得努力办差,下次一定要跟着殿下。
他可太想知道这位五小姐的真容了。
居然能叫殿下百忙之中拨冗,专门为她跑这一趟……那究竟得长什么天仙模样啊?
……
范涵远试图攀附二皇子。
这件事,萧青鸾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了暂时隐瞒下来,装作不知。
虽然她相信宣凛的消息是真的,但一来,手上没有证据,贸然泄漏只会打草惊蛇。二来,二皇子一党势力强大,喜好拉拢朝廷官员,现在也是出了名的,不足为奇。
回到家中,萧青鸾便只对叔父旁敲侧击。大意上,就是萧衡和自己都不喜范涵远,虽然他很有才,但不可盲目相信,只做平常交流即可。
至于往后的安排,自己还得见招拆招,找准了他的把柄才行。
几日过去,就到了和御史孙家交换庚帖,给萧鹤下定的日子。
这段时间,萧青鸾不是在钟氏跟前帮忙,就是去萧衡处闲逛凑趣,没一次主动想起找萧白鹦。
萧白鹦一肚子闷气,嘴巴都往下歪了。
“五姐姐真是小心眼,小肚鸡肠!”
自己从前不去找她,萧青鸾都会凑过来嘘寒问暖,温和照顾。可自从上次她“养病”后,萧青鸾的态度就冷了不少,变得淡淡的,爱答不理。
不过是拿了她的蛐蛐罢了,那受伤的还是自己呢!
她到底在倔什么,凭什么一副很忙的样子,把自己晾在一边?
萧白鹦左等右等,等不到萧青鸾主动来说话,自讨没趣。等到众人都热闹完了,萧鹤也被家人取笑红着脸跑走,她这才溜溜达达,找到了厢房内的萧青鸾。
“白鹦你怎么来了?”
萧青鸾见她走来,立刻放下礼单迎面起身,满脸都是欣慰。
“这里都是些箱笼盒子,怪脏的!我还以为你绣花辛苦,这下回去睡午觉了呢。”
萧白鹦略微一呆,看她脸上十足真诚,顿时也没了无理取闹的兴致。
“五姐姐是看礼单看糊涂了吧?二姐的嫁衣昨日绣完了,娘还给了我两匹上好的五花蟒缎,你也听到了。”
“哎呀,那都怪我不仔细。”
挪了个位置让萧白鹦坐下,萧青鸾让珠绣倒茶,自己则照样清点着这些属于萧鹤的定礼。
只是,她手拿礼单行行比对,完全是一副小心谨慎,丝毫不错的样子,哪有“不仔细”之说?
“这些礼物婶娘看了,品质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件妆奁中的水粉胭脂,二姐说不怎么合用。”
无视了萧白鹦难看的脸色,萧青鸾将几个瓶子、盒子挑出来,另外放在一边。
“不如我们三人分了,再找好的给二姐添上吧!”
萧白鹦斜眼看了看,心里顿时一阵酸楚。
就这些东西,还嫌弃不够好?
萧鹤还真是矫情,就要出嫁了,还趁着最后的机会一个劲儿在娘家拿乔。按照这个标准,等到萧凤出嫁时,不知道得刮走多大一笔嫁妆呢。
金门玉户,遍地是钱,却没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想想还真是不公平!
“五姐姐这样安排极好。不过……这些箱笼一路运来都是灰尘,清点入库,让哪个丫头干不行?”
萧白鹦拿起手帕,替萧青鸾的裙角弹了弹灰,语气却略带幽怨。
“二姐姐,三姐姐那里的丫头多的是,都在廊下坐着分果子聊天。她们自己好逸恶劳,偏要推你来干这种粗活,弄粗了手可怎么好呢?”
“哎……娘也太偏心了,知道你能干,就一个劲儿地使唤不够。”
听到这酸溜溜的话语,萧青鸾只觉得一阵滑稽,差点笑出声。
如此拙劣的挑拨,还想替自己转移矛盾?
萧白鹦的话术很直接,只要知道她的为人,细细一品,就能够感觉到话语背后的小心机。口头上是打抱不平,其实,就是说钟氏母女都拿萧青鸾当工具人,吃力不讨好。
然而萧青鸾却很明白,钟氏哪是苛待自己,这分明是一种锻炼和信任。假如只是利用自己干活儿,早就派丫头过来监督了。
可现在,这房里只有萧青鸾和珠绣,一直没有第三人来过问细节。
这就可以看出,钟氏对她是真的放心,根本不觉得她会弄错数量、偷藏偷拿。
自己要是只看表面,嫌累,嫌脏,那才是真的辜负了婶娘的信任。
萧青鸾心中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听了萧白鹦的碎碎念,她深吸一口气,放下礼单就拉起了对方的手腕。
“等一等,你说什么果子点心?这帮丫头,看到你路过,有什么好东西也该先分给你吃啊。”
她眉间一皱,愤愤不平道:“真是没大没小,走,我带着你一起去分!”
萧白鹦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拖出了房间,整个人目瞪口呆。
不对,萧青鸾的关注点完全歪了吧?
她是脑子进水了,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吗?居然两句话下来,就扯到了想分果子上!
这事儿萧白鹦能干吗?
好吧,虽然她是有点嫉妒,但要是真听了萧青鸾的,去和丫头们抢东西吃……
先别说能不能分到了,私下里,就得被人指指点点笑话死!
萧白鹦心里一慌,马上去掰她的手,“五姐姐别当真!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是抱怨,你就别为我出头了!”
萧青鸾像是没感觉到挣扎抗拒,拉着她不松手,还一脸恨铁不成钢。
“唉,白鹦,你为何如此软弱?这帮丫头们都是三天不管,上房揭瓦的,要教训一顿才服气!”
“家里的气氛一松,她们就无法无天欺负到小姐头上了,你能忍,我可不能忍啊!”
这还怪我软弱?我要是强硬,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萧白鹦牙关紧咬,怒火升腾,差点呕出血来。
然而表面上,她还得极力拒绝,柔声安抚着萧青鸾。
“这都是小事,五姐姐也太心急了。今天是大好日子,可别再为我惹娘不高兴……”
两人在院落里推来扯去,迅速被上房的丫鬟们注意,通报给了钟氏。钟氏午睡刚醒,走出来看到这一场面,顿时就有几分不满。
“白鹦,你姐姐好好地在做事,你又来吵闹她干什么?”
萧白鹦脸色惨白,张了张嘴,但一看到后面萧凤的身影,马上又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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