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萧衡有些酒意上头,不会搭理自己的问话。
但萧衡斜眼瞥了她一眼,却笑着配合点头,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还是青鸾想的周到。本来王伯父是第一次来访,两家久别重逢,还恰逢喜事,应当不醉不归,但一口气喝太多难免伤身。更何况……我们萧家的园林景色,王伯父都没有好好游览过。”
他说罢起身,态度恭敬地朝着门外一抬手。
“不如由我带伯父闲逛一圈,散散酒气?”
“好啊,贤侄先请!”
王宪自然是从善如流,同意了这个提议。
两人快速离开酒席,来到安静的花园内。
见四周无人,萧衡这才整了整神色,提起了他心心念念记挂的正事。
“伯父久镇西南,劳苦功高,我自幼就听闻过伯父盛名。连同无咎兄也是蜀州年轻一代的俊杰,士林之间早有风传,说他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王宪冷静下来,凝神地注视着萧衡,神色逐渐严肃。
萧衡虽是个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可身上完全没有年轻人常见的青涩和浮躁。反倒是气度不凡,胆大心细,叫人印象深刻。
不久前两家的合作,更是叫王宪心里对他评价颇高。再看看萧青鸾的一身风华,他暗地里认可萧启夫妇的人品家风,已经在心底将萧家算作了同路人。
王宪这次亲自来访,就是非要拉进关系,结下盟约不可。
尤其是萧青鸾……他就是为了看看这个未来儿媳究竟如何,有没有传闻那样完美,这才专程来赴宴的!
可听萧衡的语气,似乎还有些别的想法?
“外头好些人都在猜,青鸾与无咎兄有没有儿时婚约,王家与萧家究竟何时能成为姻亲……”
“不久前,舍妹还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娘娘对她十分喜爱,还差点找陛下当场赐婚。可事发突然,就连我们这些至亲,都不曾得到过任何通知!”
萧衡一边缓缓踱步,一边不紧不慢地将事情道来,只是那双眼眸直视前方,清澈冷静,越说便越没有醉意。
“我明白伯父一片爱子之心,也理解皇后娘娘难得抓住了齐王一派的把柄,心里急迫,想要让王家趁机会更进一步。可青鸾是我的妹妹,她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了。”
“虽然外表看着有些娇弱,但她内里极为倔强、自我。婚事必须要按她的想法来,即便是长辈,也决不能如此草率地为她做决定。”
说着他停下脚步,骤然转身。
乌沉沉的眸内,顿时透出几分认真严肃来。
“伯父您能理解吗?萧家如今有我,不用靠嫁女来维持地位。而王家兄弟虽好,只要青鸾不喜,我便不能叫她受这份委屈!”
王宪的脸色一僵,难看了起来。
“萧衡,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宁远侯的想法?”
在他看来,王无咎和萧青鸾分明相处得不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日久生情。
届时两家联合,不是越发亲密,能更上一层楼吗?
萧衡一口回绝,多半就是不看好王家。
说的严重一点,那就是有萧青鸾这么个好姑娘在手,宁远侯一定是想要看看行情,待价而沽!
“无咎如今的官职是低了些,但有皇后在,凭借他的才能,未来升官定然很快。”
王宪负手站定,目光犀利,语调里已经隐含了不满。
“青鸾也是萧护唯一留下的血脉,难道我还会薄待她吗?”
“伯父这就问错了。”
萧衡挺直脊背,从容回答道:“一家人没有两颗心,在青鸾的问题上都是一样疼爱,不存在不同的立场。只是比起门当户对,我们更希望青鸾自己能够开心。”
王宪只觉得萧衡这番话听起来,还是相当的孩子气。
“真想不到,宁远侯一家竟会如此溺爱子女。”
“这算是溺爱么?”
“难道不是?”
王宪嘲讽地摇了摇头,沉声嗤笑。
“小门小户心疼可以孩子,但你我这等人家,如何能让子孙后代肆意而为呢?”
到了他们这种地位,婚丧嫁娶都是牵动整个家族未来的大事。京城之中大户人家的勾连,动辄就会影响家族子弟未来十数年的发展。
而萧启一家将萧青鸾培养得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竟然不规划一门好亲,只要她开心就行了?
这不是胡闹么!
说话之间,面前的小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萧衡见他神色复杂,明显没有认可自己的言辞,也只能微微一笑,选择折返。
“不管伯父您怎么想,关于青鸾的事,我话便说到这里。”
反正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别来提亲,我们全家肯定都不同意。
王家若是要求娶萧青鸾,那就只能当场丢掉面子。
“关于甘州救灾一事,父亲应该还有许多琐屑要讨论,我们就先回去吧!”
……
一顿酒宴下来,萧青鸾提心吊胆,总算没发生什么意外。
然而,她满心好奇,还没来得及打听萧衡与王宪出去说了什么,一回到屋里,就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酒意虽然散去,但太阳穴还是一突一突地头疼。
“姑娘醒了!是昨天晚上喝多了吗?我叫厨房做了醒酒汤。”
珠绣端过来一小碗汤药,看着浓黑的颜色,萧青鸾一脸嫌弃,皱着眉把药给推到一边。
“不喝这个,你倒点热茶来就行。”
她本身的酒量不差,原本应该不至于喝了几杯就头疼。仔细一想,多半是昨天那酒水技术不过关,杂质太多给害的。
看来梦蝶楼的酿酒水平还是不够好,度数高了,滋味到了,但科学的安全系数却没有达到。
这样可不行。
酒业可是萧青鸾规划里重要的一环,酿酒有门槛,有难度,京城内还自带极大的商业市场,本身利润还高。但要是喝出什么事故,岂不是影响了她开发祥瑞坊的赚钱大业?
萧青鸾揉了揉眉间,伸手指挥另一名丫鬟。
“快拿纸笔过来,还有,我有急事找苏福掌柜。”
萧青鸾抬头望向纱帐,前世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闪现了出来。
防护服、消毒剂、不锈钢器械、流水线工厂……
虽然在古代,这些东西都不能有,但改进流程,标准化手下的酿酒工艺应该还可以办到吧?
苏福掌柜进来后,果然还按照吩咐,带上了几名酿酒师傅。
萧青鸾拿着纸笔一一核对,忍着隐隐作痛的头脑,果然找出了几处小漏洞。
“看这里,不止是装酒曲的桶需要煮沸,还有勺子、铲子,都必须高温清洁过才能使用,每天都得重复!”
“开发新酒时要做对照,到底是水质、酒曲,还是时间导致风味改变,细节都得有人签字记录。”
“原材料要保持一贯的口味,高粱、糯米等主材只能从固定的地方购买。六个月之内的粮食才可以用,过期了就出手,绝不混用。还有仓库,最近雨天多,得有专人巡视,防止堆放的材料霉变或者发热……”
“又叫姑娘操烦了,这么多条条亏您能想得出来。”
接下萧青鸾亲笔写的策划书,苏福掌柜一脸震惊地道谢。被一顿轰炸下来,他只觉得萧青鸾真是太神奇了,心口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
假如他没记错,梦蝶楼的开业酒好像才刚送到吧?
即便酒水有些缺陷,这是人一天之内就能琢磨通透,还想到解决办法的事儿吗?
他可从没听说过,一个千金小姐,还会对劳累复杂的酿酒工作有研究。
“我等会儿便去安排,这梦蝶楼得了建议,一定能办得红红火火!”
然后他叫其他人都退下,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还有一件事,您的‘东西’昨天送到闲园,已经安顿好了。”
“是吗?”
萧青鸾眉头微微一挑,接过了他拿出的那枚金叶子挂件,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宣凛的动作果然很快。那几名教坊乐妓都已被悄然送出,脱离乐籍,获得解脱了。
萧青鸾准备教她们在萧家修整一段时间,改名换姓。如今二皇子和几名涉事者都自身难保,想必也抽不出空找这几个证人算账。只要修改掉身份背景,未来,就再也没人会威胁她们的性命了。
“珠绣,你去和她们沟通一下。如有意向自食其力,可以去女学教书,如果想要投亲靠友,你也帮忙寻找联系。”
“是,姑娘就交给我吧!”
珠绣精神一震,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又接着问:“那姚姑娘呢?也一样吗?”
“她已经被放出来了?”
“也是昨天才出来的,刑部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才过去几天,人就憔悴了一大圈。”
一想到姚善才饱受折磨的那副样子,珠绣也忍不住心疼,低声叹息了一声。
“这次能打击到那些草菅人命的奸贼,也多亏了姚姑娘舍生忘死……本来王家也十分挂念她的功劳,王公子派了家丁要带她走,但没想到,姚姑娘却拒绝了。”
“她拒绝了王无咎的收留?”
“对啊!”
珠绣用力点了点头,神色仿佛很遗憾似的,“最后她还是和几个教坊姐妹一起,暂时来到了闲园安顿。”
“我就不明白了,王公子模样好,性情好,家世更是上上之选,姚姑娘看他也是眼眶发红含泪的,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跟了他去,从此就托庇在王氏门下,不好么?”
“即便是作为头牌乐妓退隐,往往也嫁不得这样的好人,她竟然扭头就放弃了。”
萧青鸾虽然有些吃惊,但冷静下来,又觉得姚善才的举动能让人感同身受。
按照她的观察,王无咎对姚善才是有几分怜惜和喜爱的,可这份关爱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
更何况,莫名被卷入这场浩大风波,姚善才差点身亡,饱受折磨,一定被吓得不轻。假如能选,此刻的她一定觉得,做一个平头百姓,比做豪门公子的妾室婢女更加安稳幸福。
“你别多问了,就暂时让她住在闲园吧,反正我们家也不差多养一个人。”
萧青鸾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笑道,“过段时日等她恢复好了,我么再去问问她有什么打算。”
“这样也好,那我先去了。”
珠绣答应了一声,拿起茶盘退出了房间。
这时,苏掌柜才从凳子上起身,从怀里拿出看一张小纸条。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五姑娘,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讲。”
“范家的下人不久前来咱们药铺,买了许多药!”
经过这段时间的发展,萧家的药铺和医馆服务好,货源足,在京城已经开了十多家分号,名声越来越响亮了。
“范家买药买到铺子里,这不也是很正常么?他家有大哥大嫂那房,加起来人口也有四五十了,不算少,对药品肯定是有需求的。”
萧青鸾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当讲的吗?”
说着,她接过纸条,好奇地扫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看去,视线就被密密麻麻的字迹黏住,变得专注认真了起来。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萧青鸾手指收紧,冷笑绽开,方才从容悠闲的样子荡然无存。
这张纸条上,记录的是五次不同的购买信息。
范家的下人在不同的药铺分号,不同日期,打乱顺序,零零散散地买了十几种药材。
但是重新排列组合,会发现这是三张不同的药方。分别对应着断肠草毒药,还有叫人短时间内昏迷的蒙汗药,以及诱//情的迷药!
会弄这种下作手段的,除了李白鹦还有谁?
范家的那个大哥大嫂都奔着五十去了,根本用不到这套吧!
手中的纸张被揉成一团,捏到变形。
萧青鸾只觉得浑身血压上升,刚刚有些恢复的头脑,似乎更加痛了起来。
上一世,她就在宫宴之上被算计着了道,连累宣凛被人诟病,使谋朝篡位的兵乱提早爆发。这一次,李白鹦都嫁入了范家,却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学会安分做人。
这些药,她准备怎么用呢?用在谁身上呢?
“范涵远,李白鹦……哼,到底想做什么,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清泉般的轻笑传来,低眉顺眼的苏掌柜不知为何,突然抖了一抖,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空气中似乎冒出了许多细小的尖刺,扎得人浑身难受。
总觉得五姑娘表面在笑,实际上笑里还藏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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