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说是要倾诉,但隔了老半天,她也没说半句话。
她呆坐半天,才慢慢开口,“我和他的故事很老套,城市独生女,和家有六个姐姐,重男轻女,农村出生的凤凰男。”
校园爱情,毕业结婚,金童玉女,当年羡煞多少人。
当然,这是不了解两人真实家庭情况的想法。
这个女人的亲友,从她开始谈恋爱,就一直劝阻,无论是家有出生农村家有六个姐姐,还是全家供送出来的唯一大学生,这两个限定条件,都给人感觉不太好。
只是劝阻不了,劝到最后几乎关系反目,断绝往来,也只能放弃,接受她的选择。
女人面无表情,眼神麻木,眼珠没有焦距。
她叙述时,没有多少感情。
一颗颗眼泪从眼眶中滑落,她却好似没有察觉。
顾雅抽出纸巾,递给眼前这个木呆呆流泪的女人。
女人接过,没有擦,过了一多分钟,才不紧不慢擦着眼角。
能看出她受过良好教养,这一个动作,带着刻入骨子里的优雅。
顾雅朝傅白卿使了个眼色,傅白卿起身前往左侧厅,再出来,用一次性杯子端来一杯温开水。
顾雅将温开水递给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接过,一点点将温开水喝完,放下杯子,继续开口,“他们一家伪装得不错,母亲和蔼友善,父亲话不多但也敦厚,姐姐安静内敛,善良热情,我过了一段很长的舒心日子。”
“我觉得,我的选择没错,但这个时候,我丈夫一家给了我痛头一击。”
事情转机发生在她女儿四岁之时。
女人自己是独生女,她生下女儿后,也想让女儿成为独生子女,享受父母唯一的爱。
可惜,这个想法给女儿带了了杀身之祸。
“我女儿四岁时,不小心掉进河里淹死了。”女人眼底迸发出恨意,面容更是扭曲,竟是太过痛苦而失声,完全没法进行表情管理。
顾雅望向傅白卿,傅白卿起身,热了一杯牛奶过来。
顾雅将热牛奶递给眼前这个女人。
女人默默接过,掌心的温热很好地抚慰了她的痛苦,将她从那不堪而绝望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喝了一口热牛奶,温热的牛奶顺着她的食道暖到胃,让她的心一暖,又是大恨。
骗子尚且愿意给陌生人一点善心,她那丈夫,她那婆母,却对自己的血亲,下此辣手。
她恨声道:“我女儿,是被我那好婆婆亲手带到河边,溺死的!”
因为丈夫一家表现良好,丈夫回家会抱抱女儿,会亲亲她喊我的贴心小宝贝,她婆母会给女儿送衣服,做食物,照顾得细心又妥帖,所以,她才会在婆婆说想她女儿时,将女儿送过去,让她带几天。
谁知道监控,就这几天,她女儿与她彻底天人永隔。
她查过,监控只能照客厅,那个老虔婆从后边走,监控没拍到,看起来就像是她一直在卧室里,小女孩贪玩,趁着趁她睡着跑出去一样。
而那老虔婆,在她女儿死后,又是以头撞门,又是偷偷喝农药,被人拦住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的哭,她被蒙蔽了,真以为女儿是出了意外。
若非后来听到婆母问她丈夫,什么时候要二胎,还说一定要生个儿子云云之类,她起了疑心质问,也不会从那老虔婆的态度上瞧出端倪。
她当时就想离婚,想报警让老虔婆受到法律惩罚,是她丈夫苦苦哀求她,并发誓说日后脱离这个家,不再管家中二老等等,她原谅了他。
最主要的,是没有证据。
那老虔婆嘴上没有承认,监控视频也找不到破绽,她只能隐忍后退一步。
回家之后,她丈夫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再和老家那边联系,她在丈夫日复一日的贴心中,也渐渐走出失女之痛,在女儿去世五年后,她又怀孕了。
还是个女儿。
“贱人不值得期待,卑贱的血脉只会一代代流传,重男轻女家庭出来的,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也都是废话。”
“那个贱人,他害死了我第二个女儿!”
“我的第二个女儿,还没来得及来到这个世上,就被她爸爸扼杀了,那个男人,在b超检查出孩子性别是女时,在厕所门口抹了油。”
“我想离婚,但我不甘心,我想替我女儿们报仇。”女人全身蜷缩,紧紧握着玻璃杯,再次痛苦失声。
她握着玻璃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褪-去血色,苍白得好似了无生机。
像极了眼前这个女人,看似还活着,却命悬一丝。
她已生出死志。
“我要替我女儿们报仇。”女人重重放下牛奶杯,眼底迸出强烈的仇恨,好似黑夜中熊熊燃烧的大火,带着烫人的灼热。
当一个人不再渴生,只想复仇时,她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花一百块钱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她在回顾生平,坚定自己的信念。
复仇无错,哪怕是杀人。
顾雅叹息一声,道:“那你父母呢?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真要丢下你父母不管,和渣男一家同归于尽?”
女人听到顾雅提起自己父母,身形瑟缩了一下,眼神也有了异样的波动,不过很快这股波动压下,她哑声道:“我父母都有退休金,没了我,他们将生活得更好。”
没了她这个不孝女,他父母只会生活得更幸福。
“不会的,现代科技进步太快,他们年纪大了,有些跟不上时代。没了儿女照顾,他们连上医院都带着恐惧。他们之前进过医院,是护士一路帮助才看上病,这让他们很挫败,觉得自己看病打扰到了人家小姑娘工作,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用。”
“你可以现在回家看看,看看你父母,他俩正生病在家,慢慢熬着。”
女人闻言,不敢置信,“怎么会?”
在她印象里,父母还很年轻,是无所不能的存在,没了她这个拖累女儿,她父母会生活得悠闲又自在。
她妈平常没事去打打小牌,跳跳广场舞,她爸爸还坚守在岗位上,偶尔喝喝小酒,和小区里的邻居侃大山,节假日时外出旅游,拍拍各地风景。
“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你爸妈生你时,本就年纪有点大,你都三十多岁了,你爸妈早到了退休年龄。人一退休,就没以前那么意气风发,会因为太闲而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这人一找不到自己定位,就会觉得自己没什么用,觉得自己没用,情绪就会低落,情绪一低落,身体就会变差。”
“再加上点打击,哎呀,那就更不得了了,感觉全世界抛弃了自己,不敢再出门,不敢在接纳新事物,封闭了自己。”
“本来么,你作为女儿,陪你父母度过这一段时间,你父母找到退休后生活意义,自然会如你所想,天天生活得开开心心,没事和邻居唠嗑唠嗑,外出旅游旅游,见识下全国各地风景,但因为你这个女儿失职,你父母的生活很糟糕。”
女人眼底死志又散去一些,显然她父母在她心底很重,但到底没有完全散去。
仇恨在她心底生了根,一日不报仇,一日恨便不消。
她提醒道:“回去后你好好想想,是想活着陪你父母,还是舍了性命为你女儿报仇。想好了,可再来找尧光山寻我。”
女人点头,神思不属地起身。
顾雅望着女人的背影,凝眉。
她现在的命运线一左一右,都藏在迷雾之中,显然未来在她一念间。
她能做的,只能激发她的求生之欲,她最后到底如何下场,还得看她自己。
顾雅摇头,骂道:“哎,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傅·男人·白卿:“……”
他感觉到冒犯。
傅白卿辩驳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是是是,我地图炮,我道歉,绝大多数男人,都是坏东西,该人道毁灭。”顾雅骂了一句,挨过去问,“傅老师,您能看见她的未来吗?她是生是死?”
“不能。”傅白卿摇头,“未来本来就是未定的。”
他趁机给顾雅上课,“我们能看到常人不能看见的事,知道常人不知的未来,这是我们玄术师的能力。”
“可能有些心性不佳的,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当自己是救世主了。但事实上不是,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只是上天不忍善人不幸,给这些善人的一线转机罢了。”
“我们能做的,只是提醒点醒,真正做决定的,还是那些人自己。”
“摆平自己心态,别将自己看得太重,别将人看得太轻,别将旁人命运压在自己身上,别将自己当做救世济人的救世主。你做了自己该做的,你便问心无愧。”
顾雅怔然。
良久,她道:“其实,我一开始当山神时,是想偷奸耍滑来着,我不想当山神,不想当庙祝,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和我父母姐姐腻在一起。”
“我只是个普通人,没那么大的能力当山神。但我现在觉得,山神还是可以当当的。就像你说的,成为善人遭遇不幸苦难时的一线转机,这样的工作,我很喜欢。”
若这世上,恶无恶报,善无善报,该有多糟糕。
“我不会再偷奸耍滑了。”顾雅下定决心。
傅白卿望着她,嘴角不自觉翘起。
年轻的姑娘,带着她的天真美好,试图为这世上添上她理想中的美丽,不管她这个理想有多离谱,但让听着的人,不自觉带上微笑。
绝大多数生物,都有趋光性,纯善的光,本就特别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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