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多久了,只他们两个人,没有一堆随侍、禁卫的跟随,安安静静地,走上阁楼,欣赏远处的旭日。大袖下的一双手,一大一小,紧紧相扣。楚昭帝揽着上官佳人的肩,将她拢在自己的大氅之下,共享这温暖。
谁也不知道,原来在无人之际,他们会如此亲昵。
“佳人,”楚昭帝的声音轻缓浑厚。他身居高位日久,已经习惯了这般说话。在上官佳人面前,才难得有些许的和缓。“我是不是吓到你了。”那天他突然吐血昏迷,就在她眼前。
“你觉得呢。”上官佳人不置可否。
“我错了,我不该不告诉你。”
上官佳人知道,但凡楚昭帝找到了能治好这病的法子,不会不告诉她。
“是旧疾吗?之前没见你咳嗽。”
“是吧。”他不知该如何说。在看到赵戍传回的密信之前,他也觉得是旧疾,毕竟往年他的确太过操劳。但看了密信之后,他不得不多做他想。这场病,来得实在蹊跷。
“佳人,”楚昭帝轻轻揉着她的手,“做我的王后,你可曾后悔过。”他问得没头没脑,只是一瞬,脑海里闪现出的疑问。
“没有。从来没有。”
与你结连理,共余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
上官佳人看着远处渐起的晨晖映在各处砖瓦上,泛着一层金黄色的光,很快就会照到他们这边了。
“我曾许诺你一生不受束缚,但每每看你被那些繁琐的金银玉饰束住手脚,总觉得失了信。”
“那些都是你给的,我想着,总不能让你白费心思。”
楚昭帝嘴角扬起笑意,喃喃道:“是啊…都是我给的。”
他给了她世上最尊贵的地位,也给了最为沉重的枷锁。以前她从来不怕驳了谁的面子,只管自己高不高兴。
他本以为,至高无上便可随性而为,实际上却更为受困。
“你是大楚的王,无论何时都要顾全大局。你在位一天,就得为大楚谋一天。”这是先帝弥留之际,对楚昭帝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初他以为,此“谋”只是对外。后来他才知道,这其中不只是外,妻、子、兄、友、朝臣、邦国、婚姻,由上至下,由内至外,由人及物,凡是有利可谋,皆为棋子。
这便是大局——以天下为盘,众生为子。
楚洛是被外面交谈的声音吵醒的,也不能说吵,就是听着响动醒的。睁开眼才才发现外面早已天光大亮,估摸着都过了午时了。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楚洛掀开被子打算下榻。
“阿洛,”楚穆推门进来,正看着楚洛要下榻。他快步上前,拦住楚洛,连忙出声道:“你昨天夜里起了热病,这才刚退热,再歇会儿吧。”
楚洛听着他说话,突然问道:“我病了?”她都多少年没有过头疼脑热了。
楚穆看着她那一脸不相信的样,正声道:“对,你病了。所以赶紧躺下吧。”
这都什么时辰了,歇什么歇。楚洛伸手推开他,着急道:“我没事儿了,退了热就好了,我还得去守着父亲呢。”
“你、”楚穆眼见拦不住,干脆把刚端进来的药递给她,“那你把药喝了再去。”
楚洛二话不说就接过了药,仰着头一口闷下去,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瞬间皱成了一团。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楚洛也怕喝药,主要是真的苦。她砸吧了两下嘴,总觉得一股浓重的药味在她嘴里化不开。
楚穆借着她缓劲儿的功夫,在一旁道:“大将军已经醒了,现下正在屋内与征北、平北两位将军议事,你现在去也不合适。”
“那我……”
“歇会儿,就一小会儿。”楚穆像是在和她打着商量一般,竖起一根手指,比在两人之间。
楚洛盯着那根手指看了会儿,终于静下了心,但还是坐不住,“那……我去外面走会儿吧。”
“我同你一起。”
这座府邸是历代西境驻将的居所,如今的所有者便是原护大将军。听说这位将军的妻子是位鲜卑美人,可惜红颜薄命,因病去世。至今原护将军都未再娶。楚洛看这院子也能看出来,这位将军身边别说红颜了,估计丫鬟都没几个。四处的地面都是光秃秃的,一根杂草都没有。连每个院子里仅有的树,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两人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中途楚洛的眼睛还是止不住往赵戍的院子里看,却一直都没见有人出来。
楚穆看楚洛没心思,干脆找了处亭子,让她坐下歇息。
这亭子位置极好,楚洛都用不着偏头,便能看尽整个园子的景貌。她坐的位子也正好对着赵戍的院门口。
他们刚喝了两口茶,尘熠就从外边走了过来,看样子有些急。
尘熠在他们面前停下,先行了礼,而后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巧的信筒,递给楚穆,“安阳来的。”
楚穆接过信筒,边打开边疑惑道:“安阳?”他前不久才寄了家书,怎么突然又来信。
楚洛看了略看了一眼楚穆手里的信纸,随口问道:“王后的信?”
那信纸的材质楚洛一看就知道,是大君或王后的诏令才能用的蚕丝。只是不知为何用这么不起眼的信筒装着,往常王后的家书也不见这么随意。
楚穆收起信,眉间略有几分犹疑,“嗯,不过也没什么大事。”
既然楚穆都说没什么大事,楚洛也就不好再问了,转头又开始百无聊赖地喝茶。
楚穆拿着信的手悄悄放到了桌下,不自觉地收紧。
怎么这时候要他回去。
信上什么也没说,只让他赶紧回安阳,只是现下……
楚洛蓦然丢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离开,楚穆也起身跟了上去。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脚,小声对身后跟着的尘熠道:“你先去回去收拾东西,我们今夜启程。”
他虽不知道上官佳人为何着急叫他回安阳,但既然懿旨都下了,他怎么都得回去一趟的。
楚洛进了院子,还想进屋,正碰上从屋里出来的征北、平北两位将军。
“郡主,”平北率先出声叫住楚洛,“医官正给大将军换药呢,您稍待片刻再进去吧。”
楚洛止住脚步,往后退开一些,朝着征北和平北两位将军躬身行礼,“昨日是骠下莽撞,让两位将军费心了。”
征北和平北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昨日楚洛违令出战,的确是触犯军规,多少带来些不便。但若是没有楚洛先他们一步赶到赵戍身边,谁也无法肯定此刻赵戍一定还会平安无事。
楚洛有过,但也有功。至于功过是否相抵,不是他们能评判的。
“郡主不必太过在意。”征北宽慰道,“您及时赶到,帮了不少忙。”这是他的心里话,这次赵戍能平安,楚洛是绝对的首功。
平北也在一旁跟着附和,“对啊,郡主不必在意。”
单就这次的情形而言,平北是站楚洛这边的。军规固然重要,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非常时刻自当另做考量。若非当时他是领着整个骁骑营,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他。
这外边的一会儿功夫,医官已经给赵戍换好了药,莫九打开门,同医官一起走了出来。
“两位将军且回吧,方才所议之事,还需尽快安排。”
两位将军对着楚洛和楚穆略微致礼,前后脚离开了。
莫九又对着楚穆道:“殿下也请回去吧。”
楚穆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楚洛之后,也跟着离开了。
“郡主,”莫九让开身后的房门,“大将军叫您进去。”
莫九话音刚落,楚洛就抬脚进了屋。莫九在她进去之后,伸手把门关上了。
楚洛往里屋走着,手背在身后,不自觉的绞着手指。她怕赵戍会训自己,之前虽说也被训了许多次,但这次不同。
她刚踏进里屋,看见赵戍靠坐在床榻边,似乎是等着她来。楚洛观他面色尚有些苍白,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着往常林如婉教她的那些补气血的汤。
“跪下。”赵戍闭着眼沉声道。
楚洛止住往前迈的步子,一言不发,掀袍跪地。
她早有预料,此刻跪也跪的顺畅。
“错在何处。”
楚洛脑子飞快地转着,“战场之上,不该对敌军心存仁慈,不该留手。”
“还有呢。”
“我……不该不分轻重缓急,一心两用。”此时想来,昨日楚洛的确错了,当时该想着如何突破重围,而不是着急查看赵戍伤情。
“还有呢。”
还有什么?楚洛想不出了。
赵戍等了一会儿,一直没听见楚洛回话,睁开眼看向她,问道:“没了?”
楚洛略低着头,“没了。”
赵戍起身坐在床沿,正色道:“私自参战,不尊上级令,这难道不是错?”
楚洛就知道,赵戍一定会提这事。一反先前的乖顺,楚洛梗着脖子道:“我是犯了军规,但我没错。”
“如何没错。”
“兵贵神速。昨日我若迟了片刻,父亲您”
“哪怕我就此战死!你也不能违背军令!”赵戍猛然打断楚洛,厉声吼道。
“你以为你昨日神兵天降,功不可没?还是认为昨日情形不是你北晨郡主就无人可破!”
楚洛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着了。她愣愣地看着盛怒的赵戍,嘴唇嗫嚅,眼睫轻颤,不知该回应什么。
“我、我没有……”她声音极小,轻微发颤,眼眶里氤氲起了水汽。一部分是害怕,赵戍从未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另一部分是委屈,她不明白,难道军令比命还重要吗。
看着楚洛委屈又惧怕的神情,赵戍有一瞬间的心软,开口之时却依然严声厉色,“没有什么?没有不听我的命令,还是没有不听平北的阻拦。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一时冲动,可能会打乱整个布局。这次没事,下次呢?难道次次都要成千上万的兵士冒着丧命的风险,为你的冲动之举陪葬吗!”
“我没有!”楚洛眼眶湿润,强忍着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没有要他们陪葬!我、我只是担心父亲。我可以不要兵士,我可以一个人去找您,可我不能听着您身陷囹圄却无动于衷啊……”
赵戍静静地看着她,“本将不需你救,自有征北率军支援。”
“可、”楚洛泣不成声,低着头胡乱伸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哽咽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可您是我的父亲啊…我只有您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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