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大殿上本有剑拔弩张之势的怒火。一瞬之间,所有声息都没了踪影。
上官佳人猝然转头,看向那名兵士。
不只是她,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在盯着那名兵士。那一双双眼睛里,有震惊,有意外,有恐惧,还有慌乱。
在场的所有人,好似都觉得难以置信。近二十年,被当朝一品大将军守得固若金汤的北境,一夕之间就被蛮沙攻破。
楚穆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在原地愣了一瞬,继而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奔到那兵士面前,抓着他的铁甲。
他的手微微颤抖,用力到泛白,开口的声音像是梦中呓语,透着些难以相信的语气:“你刚刚说什么?”
兵士看着眼前露出些许寒芒的一双眼,带着哭腔颤声道:“……没了……二十万人……都没了。”
“不可能……”楚穆喃喃道。怎么可能,他才离开不到一月,北境怎么会……他猛然拔高声调,厉声喊道:“凤泉怎么样了?北晨郡主呢?!”哪怕……哪怕赵戍战死,他也一定会把林如婉和楚洛送走的,一定会。
“穆儿!”上官佳人沉声喝道,“退下。”
楚槐见楚穆不动,立马转头对楚渊道:“快去把老五拉回来。”他去不一定拉得动楚穆。
楚渊默然上前,把楚穆拉了回来。
“你莫急。”楚槐低声安抚道,“现下情况不明,别乱了阵脚,让母后更加控不住局面。”
若是楚昭帝留了传位遗诏,也许就没这么多事。但他没留,免不得会有一番争论。
今日大臣合力提议立储,或说册立新帝之事,倒是在楚槐和上官佳人的预料之中。
昨日上官佳人叫了楚槐,便问过他:“老三和老五,你觉得哪一个更合适。”
楚槐平静道:“自然是老五。”
上官佳人略有惊讶,“母后记得……你与老三来往较多,为何又选老五。”
“母后英明,”楚槐略微躬身,语气轻快道,“老五常在北境,儿臣就算想来往,也无法啊。再说了,两个都是儿臣的弟弟,儿臣这碗水,一定得端平了。”
楚槐玩笑一般的语气,倒是让上官佳人近来哀伤过重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他们不是亲母子。
当年楚槐的母妃难产,最后还是太医勉力一试,才只保下了楚槐这个小的。自幼便养在上官佳人的身边,她也一直待他如亲子。
许是看他生来体弱,又没了亲娘,上官佳人便对他放纵了些。虽没养成什么坏性子,但是一张嘴在楚昭帝与她面前,什么都敢说。
上官佳人又问道:“你怎么看?”
楚槐思索一阵,缓缓道:“大楚历朝虽立嫡立长,但仍以才德为重。儿臣承蒙父皇母后厚爱,也得了个嫡子的身份,但儿臣自知体弱难医,也就不多想这些了。老三从十岁开始入朝听政,十四岁时便能帮着处理些政务,朝中大臣有不少都对他赞赏有加。老五也是十岁入朝,只是尚没到参与朝政的年纪便去了北境,倒是立了不少军功,也有不少大臣和武将拥护他。”
他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老五得了军心,老三得了臣心,如此说来,两个都不错。但还有一层,老五是嫡子。”
其实最为重要的一层,楚槐没有当着上官佳人的面说,那就是赵戍大将军的立场。他手握五十万大军,又镇守北境多年。他的立场,在朝堂上的影响不可谓不深重。
楚穆在北境待了这么几年,再加上北晨郡主的干系,若不出意外,赵戍也是站在他那一边。那楚穆继位,自然是最好的。
可他们没想到,今日北境便传来了噩耗。
上官佳人竭力维持冷静,声色平常道:“今日先退下吧。诸位将军还请移步偏殿,商讨北境之事。”
一众婢女簇拥在上官佳人身后,退出了大殿。楚槐他们三人,被点名的几位将军,也都跟着去了偏殿。
“太傅……”尚且跪在地上的人小声道,“王后她此举不是明摆着不将您……”
刘太傅一个冷眼,那人瞬间就没了声。苍老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慌什么。”储君迟早要立,他也不是一定要急于此时。但北境……
“如今北境是何情形。”上官佳人端坐在书案后,眉间隐约显露出些许愁色。
身穿武将官服的人上前一礼,道:“据军报所言,蛮沙已越过凤泉等城,在有方百里外扎营,仍有南进之势。而且……”
“而且什么?”上官佳人蹙眉问道。
武将沉重道:“蛮沙过一城,屠一城。二十万军民,只多不少。”
上官佳人闭上眼,长叹一声,“依诸位将军看,此时何人能当北境统帅。”
几人小声讨论了几句后,一人躬身道:“臣等认为,西境原护大将军可为统帅,坐镇指挥。我等愿为先锋。”
上官佳人沉默了片刻。此时看来,原护的确是最为妥当的。
“既然诸位将军一致如此认为,那本宫即刻便拟旨。中都十万军队随诸位出征,”上官佳人起身,竟朝着他们躬身行礼,“北境安危,便托付与诸位了。”
几名武将连忙跪地,齐声道:“臣等定不负王后所望!”
楚槐三人本正在门外等候传召,结果楚穆看着几位将军出来,立马就踏进了殿内。等楚槐和楚渊进去时,他已经跪在了上官佳人面前。
楚穆开口便道:“母后,儿臣要去北境。”
楚槐有些许惊讶,上官佳人却是面色平静如常。
“你去了又能如何。”
“我……”楚穆瞬间不知说什么。是啊,他去了能如何。
楚穆尚无言语之时,另一人也掀袍跪地,一道十分清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儿臣愿随军出征,望母后应允。”
“你去干什么?”楚槐惊道。
楚穆要去他还能理解其中缘由,楚渊跟着去又是为何?
“你们两个,”上官佳人目光左右逡巡,“就这么想去?”
两人低头无言,却已表明决心。
上官佳人轻叹一声,“罢了,要去便去,大楚也不缺你们两个皇子。”
楚穆面上略有意外,楚渊则无甚波动。
“谢母后成全。”
北境的情况算是明了一半,让他们两个跟着去也并非不可,还能振奋军心。但再怎么振奋军心,去一个就够了,楚穆如今明显不适合去北境,相比之下,倒是楚渊更合适了。
楚槐猛然转过身,盯着跟在身后,也停住脚的楚渊,疑惑道:“你到底为何要去北境?”
“二哥……”楚渊垂着手,略低着头,“母后昨天是不是与你说过立储一事。”
楚槐点头,“嗯。怎么了?”
楚渊看着他,问道:“二哥认为,我与老五,谁堪当储君之任。”
楚槐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回道:“你为何这么问。”他想过楚渊可能知晓,也想过他会问,但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
“若我说,我不想与他争,”楚渊跟着往前走,“二哥你信吗?”
楚槐却道:“大楚历朝,从未有过夺位之争。”
“所以我不会争。”
楚槐背着身,看不见楚渊眼中的笃定。他侧过头,温润一笑,道:“二哥信你。”
殿内,楚穆仍跪在地上。
上官佳人让楚槐和楚渊先退下,只留下了楚穆。
“母后只问你,”上官佳人缓缓道,“大君之位,你要是不要。”
楚穆抬起头,看着上官佳人道:“母后,我无心于帝位,您是知道的。”
“可你是大楚嫡子。”
“阿洛在北境啊母后……”楚穆声线微微颤抖,“我真的、真的……”
“凤泉已遭屠城,洛儿不可能还活着。”上官佳人狠心道。
楚穆一瞬间呆滞,过了许久,才道:“即使如此……我也要去。”
上官佳人起身走到楚穆的面前,抚上他的头,柔声道:“母后时常想,你父皇究竟觉得你何处好,非要将你推上帝位。母后又想着……你既身为皇室,唯有登上至尊,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是现在,母后多想把你送得远远的。”
从楚昭帝突然之间病逝后,上官佳人就再也不想楚穆坐上那个位子。就算楚昭帝什么也没告诉过她。
“母后为你守一年,”上官佳人看着楚穆蓦然抬起头,浅浅笑着道,“若一年后,你还是不想,那这个位子,就让别人坐吧。”
楚槐也好,楚渊也好,都有治国之能,不是非得要她的穆儿。
楚穆抬手抱住上官佳人的腰,头埋在她的肩上,略带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喊道:“母后……”
世间人,有争权夺势者,善用人心、万物,造利己之势。
世间人,有至真至性者,敬畏人心、万物,造太平之势。
这也许,就是楚昭帝选择楚穆的因由。
有方百里外,人们架起了大大小小的火堆。鲜嫩羊肉散发出阵阵香味,与人们围着火堆歌唱的声音一起,飘荡在营地上空。
格丹看着这久违的欢乐场景,心里既有满足,也有自豪。惬意地享受着胜利带来的喜悦,与肥沃土地上成群的牛羊。这才是他们本该拥有的生活。
不远处有人朝着他走近,格丹便放下了手里的酒碗,静静等着。
“狼主,”伊戈尔人未至声先至,尚有几步距离就开口喊道,“鹰回来了。”说着就递上了极小的一卷纸。
格丹伸手接过,缓缓展开。待看完信上内容,便凝眸看着前方正围着火堆跳舞的人群,久久沉默不语。
“狼主?”伊戈尔见他没什么反应,忍不住喊道。
格丹眼眸微动,仿佛刚才只是陷入了沉思。
“族人安置得怎么样了。”
“除了走不动的老人,愿意往南迁的,都安置好了。”伊戈尔老实道。
“嗯,”格丹轻轻叹息一声,“再休息两日,就让大家准备准备,南进。”
“还要往南?狼主您之前不是说不能往南了吗?”
“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格丹起身,进了身后的营帐。
中原人有句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但格丹并不觉得。如今他已经获取了他所想要的利——带领族人,占据更为广阔肥沃的草原。
也许为此,族人的尸体成了铺筑道路的基石,族人的鲜血成了滋润土地的养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作为狼群的领袖,做出的决策是错误的。因为比为此丧命的族人更多的族人,得到了更为向往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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