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傅述呢,对自己这个弟弟也未见得喜欢。
两人一个行四一个行五,年纪相差不太大,所以自幼便是常被长辈们拿一起做比较的。这个弟弟,小他四岁,却自幼天资过人,聪颖非凡,学什么都快。偏他为人也又极刻苦勤奋,家学书塾里念书时,常得教书授课的老先生夸赞。
一个人若太过脱颖而出,哪怕他旁边的人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也会被衬托得黯淡无光。傅述从小就是受着这样的苦长大的,倒也不是怕他,只是自幼便会本能的看到他就躲,瞧见他就烦。
久而久之,兄弟间感情就淡了。及大了后,一个成了铁面无私的刑官,未来前程不可限量,一个则是勾栏瓦舍的常客,眠花宿柳,浪荡多情。
秦楼楚馆里不乏为情而大打出手的风雅韵事,闹出人命的也并不是没有过。所以,傅述受连带之罪,自然也犯到过傅灼手中。
傅灼为官最是公正,并不顾念手足之情,该打的板子就打,该羁押就羁押,该住最差的牢房就住最差的牢房。傅述到今时今日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蹲刑部大牢时的那种感受,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来没吃过那样的苦。
可能是那种感受太过深刻了吧,以至于傅述之后再瞧见傅灼这个弟弟,便有些打心眼儿里畏惧。又恨,又不服气,又无可奈何。
好在傅述脸皮够厚,也能曲得下身段。形势比人强,既然如今他傅家五郎主正如日中天,圣眷正浓,他也不必硬碰硬。忍着恶心陪个笑脸,再说些好听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月盈则满,水溢则亏,他如今登得高,日后必也有他摔得重的时候,届时他再热热闹闹瞧好戏也不迟。
所以,有了这样的一番心理建设后,傅述便主动笑着同傅灼打招呼:“可是巧了,今日你我兄弟竟心有灵犀,一同来给母亲请安了。”
傅灼素来知道他惯会两面三刀,并不是真情实意,且这回来请安也并非真对母亲存有恭敬之心,不过是带着目的和意图来的,实乃是虚情假意。故,傅灼也并不予以理睬,只随意捡了张椅子便落座。
傅灼一来,傅老夫人很快就由庄嬷嬷搀扶着从内间走了出来。人倒的确是有些憔悴的,但在瞧见幼子的那一瞬,她老人家似乎瞬间就兴奋了许多。
由庄嬷嬷扶着在上位坐下后,傅灼傅述二人这才抱手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
“一家人,都不必客气。”老太太眉眼皆含着笑意。
傅述面上如常,心中却冷哼。一家人?真当他也是一家人,会晾他在这小半日,结果自己亲儿子一来,立马病啊灾的都没了,连点面上功夫都不做遮掩,即刻就迎出来相见吗?
不过念着还想从老太太那里讨要到秋穗,傅述即便心中再不舒服,这会儿也是只憋着,并没作声。甚至,还陪着笑脸,或是主动说些什么话试图去哄老太太开心。
老太太对这个庶子倒是没什么恨不恨的,只是他自幼便养在他自己生母膝下,一直和他生母一条心,同她这个嫡母并不亲。再一个,他名声不好,无功名无才学就算了,还日日外头惹祸,败坏侯府名声,家里后院也不消停,日日都乌烟瘴气的,老太太实在不爱瞧见他。
而傅灼这人素来讲究办事效率,不爱周旋着拐弯抹角。若只他们母子二人在时,或还可坐着慢慢寒暄几句,但傅述也在,傅灼索性开门见山,直接言明了来意。
“午间时儿子糊涂,一时没思虑周全,竟将母亲身边的秋娘子也打发了回来。后来儿子左思又虑,觉得不该一再辜负了母亲对儿子的一片垂爱之心,所以一回府来,便直接来母亲跟前请罪了。”
“你、你这些话是何意?”老太太送出去的人,已经被退回来三次了,哪次他不是来赔罪时语气都十分的坚定?她一听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就知道,他是断不会再把人要回去的。
可这一回,他话却说的模棱两可,大有再重新接回秋穗的意思。
但他话也没说得过于肯定,老太太也不敢高兴得太早。只能又问了一遍,企图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傅灼没有卖关子的习惯,既心下已有决断,他便直接说了出来:“儿子觉得秋娘子颇为不错,或可先调去儿子身边侍奉。只是这样一来,怕是要抢了母亲的爱婢了。”
“这无妨,这无妨。”老太太仿佛一下子什么病灾痛都没有了,整个精神也好了起来,生怕儿子会即刻就反悔一般,老太太立即吩咐了身边的一个婢女道,“去把秋穗叫来,快去。”老太太情急之下也没多想,待吩咐完后,才发现那个婢女是香珺。
也是这才想起来,那日她差人送香珺去五郎那儿,她是唯一一个当夜就被五郎撵回来的人。
老太太也是年轻过的,懂年轻女孩儿们心里的那些感受。此时此刻,香珺的处境,她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且也能生出些对她的同情来。
想着,这事儿还是不叫她跟着掺和进来了,于是又立即转眼看向云间,对云间道:“还是你去吧。”
云间从没被老太太打发去过修竹园,且她也从没起过要去给五老爷做妾的心思,所以五老爷这会儿破例独独要了秋穗做房里人,她除了替秋穗高兴外,也没别的多余反应。得了差事后,云间立即高高兴兴笑着应下,然后便退了出去。
徒留香珺尴尬的杵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委屈的默默红了眼眶。
老太太暂时顾不上她,庄嬷嬷瞧见了却嫌她不知好歹,便瞪了她一眼,又压低声音叫她出去伺候,别闲在这里丢人现眼。香珺平时是有些小脾气,但她很惧怕傅灼,傅灼这会儿在,她并不敢怎样,只能默默忍气吞声先退下。
香珺的这些小表情,却落在了傅述眼中。本来还在为同秋穗失之交臂而遗憾的傅述,心下突然有了别的打算后,也就渐渐看开了。
当然,傅灼的“横刀夺爱”,以及一再的对他的故意针对,他也牢记在了心中。他信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日后总有讨回一切的时机,如今不必急。
傅述的反应倒很是出乎老太太的意料,老太太原以为他对那些莺莺燕燕如此执着,此番既来了,该很难将他这膏药揭开。却不曾想,他倒识趣,见要人再无望,自己就先站了起来道别。
“母亲,儿子见您心情大好,便也放心了。这会儿先行告退,待改日再来给母亲请安。”傅述语气不急不徐,瞧着心情也并不坏的样子,跟老太太告完安后,又朝对面傅灼望去,仍是那张笑面,他口中对傅灼自也有恭贺,“也给五弟道喜了,恭贺五弟喜得佳人。”
傅灼是铁石心肠之人,且素来了解傅述的为人。所以对他的道贺,以及说的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并不放在心上。
傅述知道这个兄弟瞧不上他,不免心中冷冷一笑。也不再碍他们母子的眼,既面子功夫做全了,傅述便不再逗留,只施施然离开。
等他离开后,老太太这才拉着儿子说了一箩筐的体己话。
而那边,云间一路往后屋去的路上,已经将五老爷要了秋穗做房里人的事广而告之了。不过几息的功夫,闲安堂阖院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秋穗如今已经是五老爷房里的人了。
消息传去秋穗那里时,秋穗也着实有些发懵。霎时间,但凡手上没活、正闲着的婢女,都来了秋穗房里道贺。
这一路过来云间话没少说,虽然已经口干舌燥了,但也不妨碍她再重新将方才五老爷同老太太的话再如实向秋穗说一遍。说完后,这才道:“姐姐快去吧,老太太和五老爷这会儿正等着你呢。”
秋穗反而心里没那么高兴,因为她实在摸不准府上这位五老爷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中午任她再苦口婆心,他仍是态度坚决的要送还她回来。而如今不过才一个下午的功夫,他竟又改了主意,突然又亲自来向老太太讨她回去?
秋穗不知他是真的将她中午时说的那些话听了进去,还是说,他其实另有盘算。
所以,秋穗就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一路跟着云间到了上房。一进来,便瞧见了那个素袍锦服的男子正端坐在一旁,同她本能的朝他望去一样,他探寻的目光也正朝她望来。
秋穗壮着胆子同他对视了几息功夫,大有想从他目光中一探究竟的意思。但无奈他这样的人心思藏得实在太深,根本不是她能轻易看出端倪来的,所以,秋穗很快便败下阵来。然后收回目光,只老老实实走去厅堂正中央,先后给老太太和他行礼。
老太太的这波喜悦来的突然,后劲也足,好半晌过去了,她仍还沉浸其中,并且越想越高兴。
“你这会儿就跟着五郎去,日后定要好好服侍新主。若是想我呢,可时常回来看看我,但你既去了五郎那儿,日后就得事事以五郎为先了。我这里左右还有春禾、云间她们这好些伶俐的丫头伺候,你就不必担心了。”
秋穗对老太太的感情也很复杂,心中极舍不得她,但却从未动摇过自己要赎身回乡的决心。她八岁入府起便在老太太身边侍奉了,细算起来,她同老太太呆一块的时间,要比自己家中父母兄弟的还要长。
说句老太太待她犹如亲眷,也不为过吧。
但大约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吧,和自由、以及外面的那广阔的一片天地相比,她同老太太的主仆情分,或就没那么重要了。
人立于世,总是要为自己考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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