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忆
“他们，真的看不见彼此？”洛箐问。
洛箐跟着小姜进了包子铺, 这个时间已经满座。
一楼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一屉屉热包子端上来，总是盖子刚刚掀起来, 就被几双筷子齐刷刷夹走了。
“小哥，再来两屉。”
“大厨，这里三屉。”
……
高帽子厨师毛云飞的称呼在这里似乎被叫成了各种样子。
“洛箐, 你们上去坐吧。凌王在等着了。”毛师傅跟店里其他服务员递了个眼色，放下了手里的包子, 直接跑过来跟洛箐说话。
姜辉阙身子一僵，“凌哥在上面？”
“你帮我看下店，我上去送屉包子。凌王就猜到你会带着人溜过来。”老毛一把拉住了姜辉阙。
洛箐回头看了眼, 小姜已经被毛师傅抓去当服务生了。
估计这也是凌宇枫的安排, 他惦记着格子窗里蓝色制服的男人，快步走了上去。
二楼中间的屋子, 其实算不上包间。
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里, 摆着两张八仙桌。
四四方方又浑然大气的雕花红木八仙桌, 却是每张桌子周围都只放了四把椅子。
洛箐一进来就看见了冰雕面具的凌宇枫坐在了上次同一个位置。左手边的八仙桌。
格子窗旁边，屋子中间位置，面冲着墙。而他对面的位置, 椅子拉开了，也是上次洛箐坐过的地方, 靠里边, 背对着墙。
洛箐单手推着包间门，脚步没迈进门槛。
他站住了。
“洛箐, 过来坐。把门关上。”凌宇枫坐在椅子上, 没站起来, 也没回头。似乎察觉到了洛箐的犹豫。
洛箐脚步没动, 因为他看见了一路跟着他的蓝色清洁工制服的男人坐在右手边的八仙桌靠墙的位置。
跟凌宇枫一样，都坐北朝南，刚好跟凌宇枫坐成了一条直线。
若是洛箐走过去，坐到左手边靠墙的位置，就会正对着两个人。
“凌宇枫……”洛箐还是开口了。
“洛箐，先关上门进来吧。后面坐着的人，他有些害羞会认生。”凌宇枫依旧身形不动，但声音清晰。
洛箐一怔:你知道身后有人。
他走过去，拉开椅子，刚坐下就跟凌宇枫后面的男人四目相对了。虽然屋子宽敞，他们隔了有将近十米的距离。
洛箐也是惊讶，跟陌生人对视，竟忘记了躲闪，一双温柔的眼睛似曾相识。
明明不加遮掩地看过来，却是一双不可言状的深情眼眸。
“洛箐，你能看见我身后的人，对么？”凌宇枫像是怕打扰了身后的人，问得声音很轻。
洛箐轻轻点了点头。
“你应该不记得他了。但他记得你。他曾经也是神，你们是挚友。”凌宇枫给洛箐倒了一杯热茶。
“我不能转身，他很胆小。他怕我的。曾经也劝你躲着我。”凌宇枫这么说着，嘴角却是微微扬着，冰雕下面的眼睛也缩着光，不似平时那样凌厉。
洛箐看得懂，他并不是在炫耀，面具下面他在微微笑着。可是他想不起来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就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一样。
“他曾经是神？”洛箐举起茶杯贴在嘴边只轻轻抿了一口，就搁下了。
“是的。跟你一样。他如今是坠神。”
洛箐问:“那他只是普通人了？”
“不算。普通人看不见他。他只剩下了一缕灵魂。”
“那为什么我能看见他？”洛箐仔细一想，的确，小姜似乎一路也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因为你还保留着凝霜之力又或许身上添了些妖力。只有神或者千年大妖才能看见他。”凌宇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是谁？”洛箐看了眼凌宇枫身后的人，也跟他一样举起了茶杯，似乎要喝茶的样子，但又没放在嘴边。
“他是谷神。曾经算是人间欢喜的小财神，专管五谷丰登。后来在神界被陷害了。”凌宇枫话说道一半，突然冲着洛箐眨了眨眼睛，“洛箐，他在邀你举杯共饮呢。”
凌宇枫始终没有回头，但他好像后脑勺有眼睛，骨骼分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洛箐搁下的茶杯。
“把杯举起来。你会看得懂。”凌宇枫的声音轻到了只能看口型辨认。
洛箐会意。他举起了茶杯，果然，对面的男人眼睛眯缝起来，笑得弯弯的，还真有些年画里的财神的样子。
对面的男人伸直了胳膊，洛箐也跟着伸直了。
他们隔着整间屋子的距离，手上的茶杯却好像被轻轻碰了下。
对面的男人冲着洛箐微微颔首，洛箐也跟他一起，把茶杯送到了嘴边，看了看杯子里，还真荡漾着因为相撞波动起来的小圆晕。
他喝了一口。随即放下了杯子。
洛箐:“为什么我可以是普通人。他却只是一缕幽灵？”
凌宇枫炯然地眼睛跟身后的男人一起，直盯着洛箐，“因为他不愿意放弃上辈子的记忆。他心有不甘。”
“这还可以选择？”洛箐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辗转。
凌宇枫:“不可以。但他的夙愿太强了。成为坠神的时候，他不舍上一世的记忆，为了保留着记忆，他抛弃了真身，放弃了重生，转世，轮回……宁愿做一缕永远飘荡的残魂。”
“什么记忆值得这么拼命？”洛箐更好奇了。
恰恰这时脚步响了，咯吱，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凌王，洛箐是普通人，身子不能总喝白粥，我熬了一碗鱼翅粥。给你们拿上来了。”老毛笑吟吟地放下了一个小土锅，先给洛箐盛了一碗粥。
闻到香味儿就是让人忍不住，洛箐很配合地肚子跟着咕噜叫了两声，还没说声谢谢就被老毛拦住了。
“洛箐，快吃吧。不用谢我。我欠凌王的，两辈子都还不完。”老毛最擅长餐饮业里的客套话了，可是脸上的笑还是让人看着暖暖的。
“老毛，放这就行。我自己来。后面那位来了，你去给他拿屉包子吧。”凌宇枫抬手握住了老毛要帮他分粥的手腕，摇摇头，把人赶走了。
“嗯。我这就去。”老毛转身出去了。
“谷神跟老毛曾是一对快活的伴侣。”凌宇枫平平淡淡地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洛箐不是特意提高了嗓音，但他的确是被惊讶到了。
“是不是跟你说过，老毛是只重生的猫妖。”凌宇枫提醒他。
洛箐点了点头，他记忆深刻，当时还寻思呢，怎么妖还有重生的。
凌宇枫一直没什么抑扬顿挫，“所以，老毛现在的妖龄只有百岁。其实，他看不见身后的谷神。”
“看不见……那毛师傅，他有记忆吗？”洛箐跟着紧张起来。
凌宇枫:“有。但不全。老毛只记得他们在一起开心的日子。但不记得谷神为什么成了坠神，他自己又为什么死后重生了。”
“妖，还可以重生？”洛箐边听着边整理思绪。他要跟不上了。
“因为老毛也不甘。虽然最后那段痛苦的记忆没留下，但他死得不明不白。看着想陪伴一生，被人间爱戴的谷神在自己眼前坠落，是件痛苦的事儿。更痛苦的是，他劝谷神放弃记忆，去轮回重来的时候，谷神的倔强让他绝望。”凌宇枫的三言两语完全没什么温度。
洛箐不知道该从哪儿切入问题了，“他们为什么没能在一起？”
“他们一个是神，一个是妖。”凌宇枫端着茶杯的手，没动。“神界的规矩，神和妖不能在一起。就像你之前说过的人与妖也殊途，这个意思吧。”
洛箐把视线收回，又看见了凌宇枫冰雕面具上明显的三颗银丝，他甚至耐不住冲动很想动手去拔掉那三根白头发。
门被推开。老毛回来了。拿了一屉包子，还带了一壶酒。
他还是先冲着凌宇枫笑笑，“凌王，一会儿我给你也烫上一壶酒来。”
凌宇枫喝了手里的凉茶，“不用了。洛箐不会跟我喝酒。”
洛箐:你又没问过我。他冲着凌宇枫一瞪眼，“毛师傅，烫上来吧。我想要热的。”洛箐的声音很轻快。
老毛答应了一声，就往后面一桌去了。
他嘴上跟平时待客一般，招呼着“包子来了，酒来了。”
一样一样放下了。
这才掀开了包子盖子，又倒了一盅酒。
洛箐能看见对面男人的神情。
叫谷神的男人，他一双笑眼一直看着眼前的高帽厨师，看着他的手放下包子给他倒酒，又脉脉含情地看着老毛跟他一样一直弯弯笑着的一双眼睛。
然而，洛箐注意到了，毛师傅的眼睛跟对面的谷神没有对上，毛师傅看着的是椅子背，刚好错开了谷神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
“他们，真的看不见彼此？”洛箐看不下去了。
“谷神能看见老毛。老毛看不见他。”凌宇枫一直看着洛箐，“洛箐，你知道老毛为什么会逢人就是笑眼吗？”
“因为开店待客？”洛箐也察觉到了，毛师傅真是一直一张一直笑着的脸。
“不是。”凌宇枫摇了摇头，“因为老毛不知道谷神在哪儿看着他。因为看不见，所以他想给随时会看见他的谷神一张笑颜。所以，他一直都是一双猫眼眯缝着挂笑。”
从认识凌宇枫以来，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还是讲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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