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圣宗景衡温和从容,凤明被他从雪里救出时,景衡已经二十一岁,是个青年模样。
身前这人虽然生的高大,面容却嫩。一双眼清澈明亮,透如新泉,干干净净不染俗尘,打眼一看就知没经过人间疾苦,是位歌楼听雨的少年公子。
算起来景恒是圣宗堂弟,血脉相通,这细看起来,眉眼五官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
五年过去,圣宗景衡在他心中只余模糊轮廓。
死亡如刀,划断阴阳。
他心中一阵悲凉。
天人永隔,若无生离死别横亘其中,谁能知这四字多重。
景恒不知凤明为何忽然情绪低落,这人神情分明没有丝毫变化,像尊玉雕人像,又冷又淡。可景恒就是知道,这个人处在悲伤之中。
景恒也难受起来,心口阵痛缩紧,胜似犯了心疾,呼吸间牵扯窒息般的刺痛,他必须得想个法子逗凤明开心,否则他恐怕会跟着难过到心裂而死。
月老定是早在他俩心上系了红线,否则为何这人方才难过,他就当即跟着伤心起来?
景恒哎呦了一声。
毕竟淮阳侯家的公子,没法视而不见,凤明冷着脸问:“你又怎么了?”
“你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吗?”景恒问。
“听过又如何?”
景恒展开折扇,说书似的:“这其中有一句话叫做‘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你可知这,操蛇之神叫做什么?”
凤明果然上钩:“叫什么?”
景恒粲然一笑,抖开他的破包袱:“叫许仙啊。”
凤明:“许仙是谁?”
“算了,”
景恒驻着根木棍当做登山杖,边走边敲打四处草丛,以避蛇虫:“你到底飞出来多远啊?”
凤明面无表情:“没多远。”
景恒有些质疑:“可是已经走了很久了。”
六月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太过沉闷燥热,林中连蝉鸣都止了。
凤明掩唇轻咳,他沉疴已久,方才运功带着景恒出城,本就有些勉强,又被景恒名字扰得心神大乱,这会儿体内真气难以凝聚,用不得轻功,只能带着景恒往霸州城走。
通信烟花倒是有,凤明却万万不想再用,适才他提着景恒从人群中离开,就是不想在大街上被百十号手下围起来,他今日若是传讯出去,赶来的可就不止百人了。
那也太奇怪了。
“我好渴啊。”
头顶日头,虽在树林里也没什么阴凉。北方不比南方湿润,风都是干的,景恒几乎被烤的脱水。
“渴就少说些话。”
“可是我还没和你讲许仙的故事呢。”
景恒过于跳脱,许久无人胆敢在凤明面前放肆,凤明胸口堵得难受,景恒偏在耳边聒噪,纵使冷心冷清如凤明,也被景恒烦得深吸一口气。
“你讲吧。”凤明嘴上这样说,心里盼着将来寻个由头把景恒舌头绞下来。
“许仙只是一个凡人,他却爱上了蛇妖白素贞。”
凤明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景恒说什么他都不应声,没想到,这第一句就令他难以理解:“一条蛇?”
“白蛇修炼千年,已然有了人形,化作了美女的模样。”
凤明面无表情:“我当是什么,不就是书生爱上美貌精怪的志怪故事?”
“当然不是!白蛇是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马上就能成仙了!”
“哦?”凤明沉吟,好像当真严谨思索了一番:“书生爱上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美貌精怪的志怪故事”
凤明特意将‘受过观音大士点化的’的几个字说的很慢,淡淡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可就是带着说不上来的嘲讽,气得景恒不想再与凤明说话。
午后林中静谧,景恒跟在凤明后面,用木棍把草抽的极响,以此泄愤。
凤明心中好笑,想来也是,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自己何必与他置气。
凤明问:“你把草抽得这样响做甚?”
景恒并不记仇:“夏天多虫蛇,我这般打草惊蛇,免得被咬。”
凤明从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伶俐人。在宫里舌灿莲花之辈比比皆是,凤明曾学了许多年,l亦不曾学会,如今早已放弃。可不知为何,对着景恒,那揶揄人的话就能不住往外冒:
“那你小心些。”
景恒尚且来不及感动,就听凤明那冷冷淡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别惊着你的白素贞。”
景恒心中郁结,心想果然越美的人心越坏,偏偏月老不长眼,把他和这么个坏家伙栓到了一起。他只要一瞧彩公子的脸,心中就郁气全消,只剩下欢喜。
必是月老的阴谋。
复行数十步,景恒听到阵阵水声,转过一片槐树林,林间果然淌过一条小溪。
景恒上前饮水。
凤明说:“再此休息片刻。”
景恒口渴,凤明为绕行至水边,路径离霸州城门略有偏移,他胸口不适,懒得多行,索性在这儿等东厂的人来找他。
景恒是真渴了,快步走到溪边蹲下身,放下手中的木棍,洗过手脸,大口喝水,长袍广袖浸了水也在乎。
满身孩子气。
凤明瞧他有趣,想起宫里被太傅教导的循规蹈矩的小皇帝,好好的孩子,就该放在山水间玩才好,天天坐在书房里读书,有什么意思。
只是他每每带着小皇帝玩耍,都有许多人跳出来,怪他教坏皇帝,说他‘使幼帝耽于玩乐,用心歹毒。’
真是无趣。
皇宫无趣,人也无趣,奏折无趣,朝政也无趣。
景恒饮过水,靠在树下阴凉处,随手折了柳叶置于唇边,垂首吹了支曲儿。
午后骄阳正烈,山间蝉歇风止,流水淙淙,悠扬小调荡漾林海,少年人眉眼温柔,含着片柳叶也显的情谊万千。
明明是静好景象,凤明看着,不知为何心中失落,弥漫忧伤。
景恒吹完曲儿,还觉口渴,柳叶随手一丢,又往溪边走去。林间回荡的乐声渐歇,凤明皱起眉,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太静了。
他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树影斑驳中,他察觉到一块过于明亮的光斑。
景恒一顿牛饮,终于解了渴。他回头见凤明还站在一旁,唤他道:“来喝点水啊。”
凤明不动声色走向景恒。
景恒蹲在溪边,正扭脸看着漂亮的彩公子。距景恒五步远时,凤明顿然飞身上前,整个人化作一道电光,掠到景恒身边。
只听一阵破空之声传来,寒光飞射而来,景恒汗毛倒竖,不知该往哪边躲避。好在凤明及时赶到,一把将景恒推开,随手捞起水边的木棍。
景恒‘我艹’了一声,身体失衡,落入水中。
他之前站着的地方落着支袖箭。
待景恒从小溪中坐起时,凤明已然和个蒙面人战在一处,蒙面人手持长剑,霎时间剑影漫天,声势浩大,景恒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看武打片。
凤明纵使手持木棍,亦不落下风,招招式式都是朝着蒙面人眼睛去的,随手捡的木棍在凤明手中,宛如一条毒蛇,伺机而动,出手狠辣。
蒙面人功夫即便不如凤明,然而占着兵器之利,一时与凤明倒也难分上下。
这蒙面人已跟踪凤明许久,见凤明掳走淮安王公子景恒,便打起了杀死景恒嫁祸凤明的主意,他的武功远不及凤明,但早听闻凤明多年前曾中奇毒,自此功力大减,身体也大不如前。
虽说如此,今日若不是亲眼见到凤明一阵剧咳,连轻功都不再用,他也是不敢出手的。
他只是个探子,又不是傻子。
凤明一直相信,功力这东西,就像棉布里的水,只要肯挤,总是能挤出来的。因此他虽是强弩之末,仍不见疲态,反而愈战愈勇。
自他中毒后,身边人护着他宛如青瓷玉器,他已许久未曾亲自动手,此番一战,即便丹田之处痛的如同炸裂,也很是痛快。
两人过招极快,电光火石之间,走过百招,凤明看准时机,先刺瞎蒙面人一目,又趁他捂眼时,树枝点在他右臂麻穴上,蒙面人手上一松,长剑已落入凤明手中。
原来他还是个傻子,蒙面人见凤明夺刃,已知再无生路,再被凤明割断喉咙前,吹响了嘴里的暗哨。
“阴沟里的老鼠。”
凤明低骂一句,一剑挑飞蒙面人脸上的面巾,再一剑刺入那人口中,把他嘴里的哨子挑了出来,顺便绞断了他的舌头。
总要绞断一条舌头出气。
景恒见凤明这一剑下去,鲜血喷涌,蒙面人随之倒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场刺杀已被化解,多亏凤明救他一命。
凤明转过身,及腰长发披散,脸上还溅着血,如索命艳鬼,美煞、凶煞,他那么漂亮,出手狠辣无情,这反差实在强烈。
只见凤明右手倒提长剑,左手抹去面颊上黑红血浆,缓缓走来,犹似修罗临世。他朝景恒伸出手,想把景恒从溪水里拉起来,看见手上沾染的人血,收回手,只说了句:
“快走,他有帮手。”
景恒不怕他,自己从溪水爬起来,扶住凤明:“你没受伤吧。”
凤明猝然侧首,望向景恒的瞬间,眼前一黑,遽然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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