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在宫里住了下来,凤明却回了东厂,整日里见不到人,问就是在查案。
也不知何等大案要案,须得督主亲自去查,一查就是十几天。
“我觉得他在躲我,”景恒倒吊在树上,大头朝下,正好和小皇帝面对面:“想他。”
小皇帝不知道景恒在想谁,反正他是谁也不想,许多天没见着凤明也不找了,成日睁开眼睛就和景恒疯玩。
十六皇叔太太太好了!
树上、树下、花园里、湖边哪儿都能去。
捉小鸟、打秋千、躲猫猫、钓鱼、划船什么都好玩。
景俞白说:“我也要上树!”
景恒倒吊着,双手卡在景俞白腋下,腰腹使力,硬生生抱着个百十斤的小孩重新坐回树干上。
景俞白还没反应,倏忽天地颠倒、倏忽又坐在了景恒肚子上,他吓了一跳,又觉得刺激极了,小孩子没有不喜欢刺激的。
景恒寻了个稳当的高枝把小皇帝放上头,从树上跳下来,盯着景俞白,防他摔下来。
景俞白胆大包天,想学着景恒用腿勾树,来个倒挂金钩:“孙悟空就这么挂在树上吗?”
景恒给景俞白讲西游记当睡前故事,景俞白崇拜孙悟空了。
上天入地,踏碎凌霄,谁不羡慕呢?
景俞白挂了一会儿,腿撑不住了,又没劲儿上去,可要让他求助,他是不肯的,太没面子。左右离地也不高,摔就摔吧。
他一闭眼,松开了腿,没有想象中的疼,他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睁开眼,十六皇叔!
十六皇叔!十六皇叔是他的英雄、是他的孙悟空。
景俞白开心极了:“朕要封你做齐天大圣!”
“算了吧。”景恒难得教训了景俞白一句:“小孩子不要逞强,很危险。”
景俞白完完全全信任景恒:“有十六皇叔就不会有危险,你总能接住我。”
“我不能每次都这么及时的发现,万一你摔伤了”景恒看了眼远处跟着景俞白的太监宫女:“他们就都会受罚。”
景俞白闷闷地:“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没用。”
皇帝不好做,景俞白坐在这个位置上,一言一行被天下人看在眼里,他不敢示弱——君王必须是强大睿智、无所不能的。
就像孙悟空那般。
这么瘦小的肩膀,怎抗得住大齐的万里江山啊。
景恒说:“你可以偷偷告诉我,我悄悄帮你,不让别人知道。”
景俞白点点头:“你会像孙悟空那般帮助我吗。”
“会。”景恒应道:“你一叫猴哥,十万八千里我都来。”
这边,景俞白和景恒疯猴子似的玩,张太傅寻不到皇上,大臣也寻不到,朝廷里,参景恒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内阁。
大齐朝一百四十三府州,六千三百万人口都压在内阁身上,内阁每日处理朝政,几位辅政大臣慎之又慎,日夜不辍,仍有操不完的心。
皇帝十几天不读书再急,也比不上汝宁蝗灾急。
灾民饭都吃不上,谁管你皇帝读不读书。
灾情原是该报给凤明的,凤明虽不太插手朝政,对灾民却极看重。
死的百姓多了,又气得要杀人,不知杀到谁头上,众人惴惴,内阁权衡几次,终是暂且放下不提。
左右受灾不大,赈灾银粮俱已下拨,去年黄河决堤,死了二三百人,河南府没报,使了几千两纹银上下打点,不叫凤明知道,不也遮掩过去了。
户部尚书邱赡道:“国库尚有余银,若能把这事儿悄悄抹了自然是好,若叫发现”
“都是为国为民,文臣一脉叫他杀了多少,俱是同僚,稍作遮掩,督主高兴,下面人也能放开手脚。”
“督主久坐庙堂,怎知这赈灾艰辛,他爱惜百姓不错,可若要一人不死,实在是无稽之谈。”
首辅甄岐抚须思附:“便如此罢。”
首辅既已发话,余下众人也知得作罢,纵有不赞成的,也不好提。
提了,倒像是凤明的走狗,要叫同僚笑话、排挤。
说是内阁辅政,可如今这形式
又能如何呢,皇帝亲政前,一连串的国事搁在这儿,总得有人挑起来,不是甄岐主事,也有别人。
凤明若有心管,倒还好了,总归能抗事,纵是民声载道,也怨不到他们身上。
这世间,总得奸臣,才能显出他们的‘忠’来。
甄岐是个忠臣,忠于大齐几十年。
可他带头给凤明做事,为社稷、为百姓操劳一辈子也难留清名。
在百姓口中,他是一等一的大奸臣,比凤明还不如。
甄岐太贪心了。
想做事,只能做‘阉党’,可做了‘阉党’又做不纯粹,还想顾文武百官,江山社稷,周旋在凤明与百官之间,艰难的维持这一点平衡。
没人肯出这个头。
站出来,就是千古骂名。
甄岐站了出来。
他太累了,实在无心管皇帝读书的事了。
“去请督主。”甄岐道。
督主躲在东厂里不见人,皇帝和景恒在皇宫里,太傅也见不到,愁得胡子又白了几根。
恨不能和几个御史一同跪在宫门口,静坐抗议。
“太傅莫急,”翰林院顾修撰安慰道:“后日又逢大朝,圣上和督主总是会去的。”
大朝会半旬一次,平日的小朝,二人都是不去的。小皇帝坐不住,凤明也坐不住。
差点忘了,凤明如今也不坐着了,顾修撰曾上书,弹劾凤明于大朝会上与天子同坐,实属僭越,于理不合。
家里棺材都备下了。
折子递上去没动静,顾修撰只当折子被留中,没能到了凤明面前。谁料,下次大朝会,圣上旁边的椅子就撤去,凤明一席蟒袍,静立于天子身侧。
顾修撰一战成名。
又逢大朝会,景俞白看见凤明就皮紧,生怕凤明知道他不读书的事儿景恒没实职,不用上朝,这会儿应该还在紫和宫躺着,没人救他。
凤明一见小皇帝,凝眸看了会儿,只说:“怎生黑了些?”
景俞白天天在外面玩儿,能不黑吗,他可不敢答,献媚地笑笑。
凤明一见景俞白那谄媚样子,就知他心虚,心想下朝定要好生审问。
他面无表情,站在了景俞白身后,他掩唇压下喉间痒意,昨夜没睡好,今早凝不起内力,虽吃了药,仍总想咳。
今日无心上朝,只想赶紧结束了事。
不长眼的张太傅偏来找事:“圣上贵为天子,肩负社稷,怎可耽于玩乐,淮安侯世子久留宫中本已不妥,教唆圣上贪图享乐,更是其心可诛。”
凤明立在那,早已神游天外。
“督主。”
“九千岁”
凤明回过神,一脸冷漠:“此事自有皇上定夺。”
景俞白:“”
张太傅:“”
百官:“”
您在听吗,九千岁。
张太傅气了个倒仰:“督主得先帝托孤,自当担起教导圣上之责,如今如此懈怠,可对得起先帝。”
百官:“!!!”
张太傅是真的猛。
说凤明残忍嗜杀,却有些言过其实,大多时候,凤明都赏罚有度,甚少因个人喜恶责打文臣。
武官挨打得多,武官禁得住打。
然,人都会有不许提及、不可触碰的逆鳞。
凤明的逆鳞是先帝,他在朝堂上杀过的人,十之有九都是因为先帝。
旁的不提,为了先帝的庙号‘圣’字,就杀了多少言官。
齐圣宗胸怀千秋,可惜短命。
齐高祖决断却刚愎、穷兵黔武,过于开疆扩土致使民生凋敝、赤地千里;仁宗慈和却懦弱,听信谗言,朝堂陷入党争之,相互倾轧,百官囿于内斗。
大齐期待一位英明的君主已经太久了。
齐圣宗宽容果敢、听断乾坤,自即位以来,宁顺八方四地,理极百姓生息。
百官臣服,万民敬仰。
然天不假年,圣宗在位仅仅三年。
‘圣’之一字,非开天行道、大德大贤者不得用,从古至今在谥号中藏个‘圣’字尚需思量,况且直愣愣地取‘圣’字做庙号。
那一日,御史言官跪了满殿。
“祖宗礼法断不可废--”
“督主三思--先帝英明神武,并非好大喜功之人,‘圣’之一字太重,先帝若在---”
“仁宗开疆扩土,收取燕云十六州,也未得此字,您如今拟‘圣’字给先帝,就不怕千秋万载,留先帝被后人耻笑吗!”
凤明坐在龙椅上,五岁的小皇帝窝在他身上睡得香。
“都拖下去。”凤明声音极轻:“杖毙。”
那日。
奉天殿前,打死了二十四位言官。
最终定下了‘圣’字。
只要涉及先帝,凤明就会变得有些疯。
现下,张太傅提起先帝,众人无不为他捏把汗。
“既然你觉得本督教的不好,那你来教。”
凤明目光扫过殿中百官:“宣旨:着太傅张知正入宫教皇上读书。”
景俞白:“”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凤明走到景俞白面前,单膝跪地,继续道:“臣有负先帝,自请离宫为先帝守灵。”
凤明说完,不顾百官惊诧,兀自起身:“圣上珍重,臣凤明告退。”
景俞白:“!!!”
他拉住凤明的袖袍。
朝下众臣万万想不到,凤明竟会如此!
五年前,凤明扶大厦之将倾,一力将景俞白推上皇位,这几年如战神般守在小皇帝身边,震慑觊觎皇位权势的魑魅魍魉。
如今说走就走,百官是真怕了。
小皇帝皇位要是坐不稳,还有他们文武百官什么事。
“督主三思啊!”
“九千岁息怒--”
“您于社稷之功,天地可鉴,勿被小人之言寒了心啊。”
不理会众臣何等惊诧挽留,凤明离开奉天殿,将一切抛在身后,殿外内监不知所以,恭敬迎着他回东厂。
凤明跨进东厂,手中拿着道圣旨,内侍去接,凤明抬手避开,脚步不停:“传汪钺、朝峰、双喜来。”
略一思附,又点了几名心腹。
内侍垂首称是,赶忙去了。
汪钺就在东厂,与凤明在半路上遇见,不知何事,只跟在身后,一路疾行至议事厅。
双喜到时,凤明已换下朝服,穿着件雪色常服,金冠玉佩一应皆无,腰带都是素的,连朵暗纹织花也没有。
这般淡的装扮,非但没将凤明的颜色压下去,反而更其容颜如玉。
一袭白衣之下,那肩弱削成,腰如约素,皎皎如江心秋月
美则美矣,却毫无人气,仿若月宫投在人间的一抹霜影,见了光,便要散了。
双喜心中打鼓,莫名有丝不详之感。
他不由怀疑,这般的人物,真得属于这凡尘么,这俗世焉能留得住他。
果然,只听凤明开口:“我这就前往天寿山为先帝守灵。
东厂提督由汪钺司职,双喜理事司礼监,好好辅佐皇上,我走了。”
骤然间身居高位,双喜心中惶恐更胜。
汪钺跪地拜了又拜:“请将军容汪钺随侍左右。”
见凤明不应,汪钺又道:“汪钺愿追随将军,求将军成全。”
“随你。”凤明抬手将块铜质腰牌一扔,那腰牌转着圈落入朝峰怀中。
朝峰接过一看,腰牌上正中刻着‘提督东厂’四个大字,惊得膝盖一软:“督主?”
朝峰也是凤明的心腹,心思缜密、善于谋算,算是凤明的军师,确实比汪钺更适合督公之位。
只是凤明出手太快,往往朝峰计谋刚布下个开头,凤明就已经提刀把要杀的人杀完了。
借刀杀人的招数虽妙,凤明使不惯。
还是自己杀来的快些。
凤明说完,略一点头,说:“走了。”
说完便当真就走,宫里宫外一应事务没多交代一句。
汪钺忙起身跟上,见双喜得了司礼监的差事,一步登天,连句话都没有,气的踹了双喜一脚,双喜倒在地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耽误这会儿功夫,凤明已不见踪影,汪钺心中着急,真怕凤明一到皇陵就殉了先帝。
齐圣宗临终之时,曾百般哄劝,言及独子尚幼、朝堂不稳,托付凤明照看江山。
凤明虽是应了。然而到先帝入葬那日,凤明一路扶灵,随着棺椁一同进了地宫。
汪钺真怕他再不出来!
好在那缺德的肃王,趁宫中守备空虚,逼宫谋反,消息传至天寿山时,随行官员无不跪地,恳求凤明解宫变之围。
凤明提着剑从地宫中走出,他斜冠散发,神色苍凉,一丝人气也无,活像尊冰冷杀神、索命阎罗。
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中,人间杀神用一场大火,点燃了皇城。
紧接着,朝中迎来一场巨大的清洗。
那年冬至,圣宗皇帝龙御殡天,举国缟素,国丧二十七日。可北京城里的丧事,直到次年五月,都没能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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