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敬过香,捂着手归队,见景旬朝自己挤眉弄眼,站到景旬旁边。
景旬小声道:“你刚才嚎啥呢?”
景恒道:“思念先祖。”
景旬:“我还以为你让香给燎了。”
“那倒是微燎了一下,看祖宗赐我的官印。”景恒展示虎口的水泡。
那真是好大一个泡,短短一会儿功夫就鼓了起来,晶莹剔透的含满了汁液,瞧着都疼。
“天啊,快冲冲凉水去罢。”景旬带着景恒悄悄走出偏门,到了院内中庭,取来井水给景恒冲手:“你这官印可真不小。”
“小堂兄,跟你打听个事儿,先帝是个怎样的人?”
“躬亲听断,雷厉风飞,胸怀宽广,是位圣明的君主。”景旬砖头吩咐下人去取烫伤膏:“怎忽然问起这个。”
景恒盯着手上的水泡心想,胸怀宽广?
不见得吧。
他轻咳一声,看看四下,凑到景旬耳边悄声问:“他和凤明是不是那个?”
景旬瞪大双眼,哑然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我可没听说过啊,他们就是有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事儿啊。”
景恒嘁了一声:“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有,我准告诉你。”
“那你有吗?”景旬立即问。
景恒难得有几分腼腆,低下头,拿靴子来回蹭地下的土块儿:“差一点。”
景旬看景恒简直像在看个勇士,追问:“差哪儿了?”
景恒推开景旬的头:“哎我说小堂兄,你个大男人怎这般猎奇,说了成了我准告诉你,我不仅告诉你,还要昭告天下呢。”
“哎呦我的天,”景旬去捂景恒的嘴:“你是不要命啊,什么往外说。还昭告天下,你要登基啊你。”
说完,景旬想到什么似的,上下打量景恒:“你不会真想”
靠凤明谋朝篡位吧。
算起来,淮安侯是高祖继后所出,与仁宗虽不非一母所出,却是正经嫡子。正因如此,高祖为断其夺嫡之心,连藩王都没封,只封了个候,也算保全了他。
但现在不同了,别说仁宗,仁宗的儿子都死得差不多了。而景恒呢,是淮安侯的嫡子。往上论,还是景恒根更正更近呢。
凤明既然能扶持景俞白,为何不能扶持景恒?就算凤明曾效忠先帝,但先帝都死多久了,对凤明的影响,还能有眼前这个活人大?
景旬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谱。要不景恒好好的缠着凤明作甚,一个太监,容貌再艳,也架不住阎罗性格。
景恒冒死接近,除了那至尊之位,确实想不通还能为了什么。
若只贪美色,那普天之下,纵他凤明颜色绝顶,无人能出其右,那还能比命重要?
景恒果然计谋深远,只可惜他哥怀王不够风流倜傥,不比景恒器宇轩昂、玉树临风,使不出那美人计去迷惑凤明。
拜过太庙,一行人又去凤明处。
众大臣跪在道观外,颇有些不见凤明不起身的架势。
凤明由得他们跪。
景沉和景旬借着景恒便利,进了道观喝茶,不用跪在烈日底下。
谢停沏了茉莉花茶端上来。
景恒接过茶盘:“兄弟你别忙了,歇着去吧。”
谢停看见景恒手上烫了好大个泡,挑挑眉。
景沉喝了口茶,盏中茶水半生不熟的,茶叶都没泡开。谁给怀王喝过这种茶,他把茶杯一撂,阴阳怪气:“世子爷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啊。”
景恒莞尔:“都入了道观还摆甚架子。”
景沉被噎得一怔,他比景恒年长十余岁,在景恒面前总不自觉摆出长辈姿态,谁知景恒一点不吃这套,心说不愧是攀上了凤明的大腿,连他这个王爷都不放在眼里。
怀王以己度人,怎知景恒请他二人进来无非是因为和景旬玩的不错,没他那么些心思。
景沉却当景恒所图甚大,以为景恒定是希望凤明归朝掌权的。
二人话不投机,景恒留下句有事,就先走了。
景沉寒着脸,朝景旬投去一瞥。
景恒最烦别人把谢星驰当他下人,谢星驰是他兄弟,是替他挨过打、背过锅的。
庭中,谢停抱手靠在树下:“怀王才是你正经兄弟,你和他生什么气。”
景恒走过去:“你也是我兄弟,他算老几。”
“老四。”谢停答:“你们这辈堂兄弟中,嫡子里他行四,你行十六。”
“我看他也是老四,五迷三道的。”景恒骂道:“还给我小堂兄脸色看。”
谢停颇为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你那小堂兄是庶出,当然得看嫡子的脸色。”
景恒非常不满:“真不待见他,长得不怎么样,想得还挺美,当我巴结他呢。”
“算了,”谢停劝他:“他是王爷,品级比你爹还大,别同他较劲了。”
景沉的爹就是高祖庶出的皇子,且生母是歌姬,出身极低,先怀王明明吃过庶出的苦,生了儿子却还是偏重嫡子。景恒是万万不理解的,在他的年代,私生子和婚生子都没什么区别。
景恒问谢停:“你是嫡出吗?”
谢停脚步微顿:“不是。”
“你嫡兄也这德行?”景恒问:“他谁啊。”
谢停没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捡了第二个回答:“谢行。”
“啥?”景恒极为护短,拉住谢停:“他叫谢行,你叫谢停?凭什么啊。”
他盯着谢停脸上淡淡的一条印子:“上次你挨了廷杖,从家回来,脸上还带了道痂,我后来问过锦衣卫,廷杖从不往人脸上招呼,而且你这道又窄。”
“谁打的?”
庶子言嫡兄之过视为不恭,谢停自然不会说。
他越是不说,景恒越生气:“早晚收拾他。”
谢停道:“小事而已,我与他同出一脉,一荣俱荣,你就饶了他罢。”
谢停不过十七岁,本该是少年心性最不肯吃亏的年纪,可他却习以为常。
景恒在心里暗暗记了谢行一笔,心说欺负我兄弟,头给你打掉。
景恒把人头打掉的招数,便是去找凤明告状。
这几日断断续续,《白蛇传》凤明已经看了一半了。
景恒有魔力,景恒的书也有魔力,凤明一看便困,读了半页就撑着手在桌边打盹。
原来令神医都束手无策的‘石虫蜜’,解药竟是景恒写的这神话故事么。
凤明瞌睡时,汪钺从不扰他,只在门边探头探脑,等着凤明转醒。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汪钺见是景恒,也不隐瞒:“顾修撰也在外面跪着,我来禀将军。”
景恒:“顾修撰是谁?”
汪钺犹豫了一下:“你还是问将军吧。”
景恒走到桌边,见凤明又看睡着了,心说这书就这般无聊,便拿起书略翻了翻。他的字不好看,这是专门请名家誊抄的,颜筋柳骨,极具风骨。
凤明听见动静,眼睫如蝶翼微抖,睁开双潋滟长眸。
“吵着你了?”
凤明摇头:“没睡着。”
景恒道:“汪钺说,有个顾修撰在外跪着。”
“顾徽年?”凤明站起身,因起得猛一阵眩晕,稍微晃了下才站稳,他扶着桌案:“我看看去。”
“哎哎哎,”景恒伸手拦住,彷如喝了坛老醋,酸了吧唧:“谁啊这,你这么关心。”
凤明无奈,示意景恒附耳过去
景恒凑过狗头。
凤明道:“我弟弟。”
景恒:“???”
凤明十岁那年,北直隶永平府大旱,饿殍遍野,寸草不生,凤明和弟弟二人被迫离乡。
路上遇见一对夫妻,丈夫是个秀才,往南方去投奔亲戚,虽也落魄,却有些银钱,心地良善。见凤明二人年幼,怕叫人捉走吃了,允许凤明跟着他们夫妻。
如此几日后,弟弟病了。凤明求秀才带走弟弟,可秀才也为难,他也没钱请大夫。
凤明请秀才再此等候半日。
他去到当地的东厂缉事司,门口小番见他弟弟,笑问:“这孩子不错,值八两银子,可这是你家的?”
凤明说:“我不卖他,我卖我自己。”
小番子嫌他岁数大,不太愿意:“你岁数大,容易死。”
一个掌事的老太监掀掀眼皮,探身抹了一把,把凤明脸上的灰抹去,露出比甜白釉还细腻润白的底色。
老太监说:“留下,是个有福气的。”
作价五两,小凤明把自己卖给东厂,拿了银子给秀才,秀才留下弟弟,说会教他读书。
“看来那秀才没哐我。永元三年春,顾徽年高中进士,殿试时,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弟弟。”凤明鲜少这般喜形于色:“哎呀,甲榜十三名,我们顾家出了个进士。”
景恒:“”
甲榜十三名,如今不过是个翰林院从六品修撰,凤明已然万万人之上,受百官朝拜,小皇帝也全听他的,虽无皇位,却实实在在行着皇权。
这般的凤明,竟会为一个芝麻大的官自傲成这般。
景恒忽然记起,他刚进京城时,看到一个坐轿子的文官进了翰林院,他还把那人认成了凤明,追到翰林院去,正巧遇见凤明,想来那人就是顾徽年。
“是,我那日就是去翰林院看他的。”凤明说:“他官小,不必每日上朝,总是那个时辰去点卯。”
景恒觉着有趣,故意逗凤明:“你怎不干脆点他当状元,给他封个大官当。”
凤明正色道:“怎可徇私舞弊,我弟弟真才实学,何须我多此一举。”
景恒笑道:“好好好,九千岁铁面无私,顾修撰才高八斗。哎,真不知这永平府何等钟灵毓秀,竟出了双这般的人物。”
“你不许出去乱说,”凤明拉住景恒,严肃说:“此事只原只我与汪钺二人知晓,你若说出去,我便再不理你。”
“你弟弟也不知吗?”
“最不能让他知道!他不会想要个我这样的哥哥的。”
“怎会。”景恒见凤明失落,心都痛了,他拥着凤明:“你好的很。我最想要你这样的哥哥了。”
凤明垂着眸,将情绪都敛在漆黑瞳孔里:“他不喜欢我,总是写奏折弹劾我。”
景恒在心里暗骂顾徽年,嘴上仍哄着:“他还是小孩子呢,懂什么。别难过了,”他低下头,在凤明耳边轻声唤:“哥哥。”
凤明脸颊一阵发烫,推开景恒,故作镇定地理衣裳,掸开广袖:“我弟弟比你还大呢,说谁小孩子呢。”
借着顾徽年的光,凤明总算允诺还朝,众臣不敢追问何时,得了承诺又呼啦啦散了,热闹了半日的道观总归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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