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一声惨叫声传来——
又是一声。
又是一声。
景恒打了个寒颤,这种哀嚎中包含的痛苦,文字无法叙述,犹若一只爪子直接挠在骨头上。
那不像人能发出是声音,像兽、像鬼、像妖怪。如果真的有妖怪,也只有在被烧死、神魂俱灭的一刻,才会发出这般的嚎叫吧。
“是世道杀人吗?”刘樯问。
天色逐渐昏暗,林间穿过悠然清风,除去几分溽暑,河边冰凉的水汽荡漾,一场怪诞大戏终于落幕。
“这老妖婆果然可怕”一个人捂着流血的右手:“好险给我咬掉块儿肉。”
一人赞同:“人的牙齿怎会如此锋利,必是妖变了。”
人群自说自话,如同完全忘了被他们标做‘妖怪’的刘樯三人。
煮肉的香气飘着人们鼻间,仿佛一个钩子,将他们的理智全然勾走,饥饿从内而外啃食着他们。
他们不断吞咽口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们先是渴望地看了眼锅中的肉,然后收回视线,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尸首。
他们拖走了尸首。
景恒颓然,被人抽走了脊骨般塌下肩膀。
围观者得到了想得到的——虽然过程与最初计划的略有不同,但结果相同。
他们得着肉了,自然不会再去招惹人高马大的两个壮汉,那壮汉连野猪都能打死!
见人群散去,凤明才松了口气,喉间的咳意再忍不住:“咳咳咳景宥持。”
景恒回过神来,蹲在地上,扶起凤明:“喝点水。”
凤明摇摇头,推开手边的水囊:“宥持,人从来都是这般你,你别害怕。”
景恒垂着眼,指甲无意识地勾着水囊:“他们把尸体拖走吃了吗?”
“听说人肉很香,”刘樯走过来:“他们饿坏了,没吃的想尝尝,吃过了的知道能吃,更想吃。”
凤明眼含责备,冷冷看了眼刘樯。
刘樯不害怕,光棍地耸耸肩:“在天上的公子哥儿,脚总得踩到咱们泥地里来。”
凤明握着景恒冰凉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景恒看着地上残存的血迹——
他恍恍惚惚,如坠无间地狱。
讹诈有错,罪不至死。
人群无知,人云亦云,初衷也是为那女子讨说法。
也许有私心。
然后呢?
发生了什么?
如此光怪陆离。
难道这中间,还有甚么他未知的因果吗?
怎就有人踩死了那女子,人群讨伐的对象又为何变成了那三人。
从想讨吃野猪肉,最后变为吃人肉。
那女子只是想要一碗肉汤最后却葬身他人之腹。
这般惨绝人寰又怪诞诡异的事,真的发生在人间吗?
景恒眼前一黑,仰天到底。
刘樯吓一跳:“我的娘,这就吓晕了?”
凤明接住景恒,以指为梳,替景恒属拢碎发:“他在怪自己。”
刘樯不解:“和他有啥关系?”
凤明无奈地勾唇一笑:“谁让他是傻子。”
凤明脸色苍白,发丝微乱,灰扑扑、病怏怏的,还是个男人,刘樯从没细看过。
这一笑流风回雪,轻云浮散,皎皎兮如明月当空初霁,光华流转,便是瞎子也能再晃瞎一次。
刘樯心间猛跳,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心说本来以为宥持兄弟是有点傻,背着个病秧子逃难,如今才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这哪儿是病秧子,这是瑶池里的神仙!月宫上的仙子!
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人,这还是人间吗,他莫不是到了九重天,否则怎会看见仙人?
是神仙呦。
许是下凡渡劫,要不怎这般虚弱。
刘樯偷瞥一眼,只觉心摇神曳,他定了定神,再不敢看。
天娘哎,祖宗,他见着神仙了!
半盏茶后,景恒很快醒来,若无其事地吃野猪肉、喂凤明吃肉羹。
凤明有些担心。
景恒对他笑笑:“我想通了。”
凤明这才放下心来,再次昏睡过去,这一次,他足足睡了两天。
第九天。
这日风和日丽,凤明悠悠转醒,景恒捏着只鸽子,正喂他鸽子血喝。这鸽子全身雪白,只在翅羽边缘一圈青金,名曰轻羽玉鸾,能一日千里,价值不菲。
凤明舔舔唇角鲜血:“到哪儿了?”
“竟陵。”
竟陵是古称,千年来此方地名几度变化,前朝时唤作景陵,齐朝立国后,为避国姓之讳‘景’改为‘竟’,又回归到古称‘山陵至此终止’之意。
凤明微微皱眉:“怎走的这条路?”
“楚乐侯派兵驻守,只留一条道东行,”景恒低声说:“他划出这条道,把人都驱向应城,恐怕另有所图。”
景恒凑在凤明耳边:“我同几个领头的分析,把人都聚在一处,要么方便利用,要么方便杀。”
也不知凤明睡着这些日子,景恒都撺援些了什么,几百个灾民搭伙上路,还发展出领头人来。
若这路再长些、人在多些,这些人岂非要揭竿而起,裂土封疆。
凤明点点头,问:“鸽子哪儿来的?”
“哦,”景恒看了眼手上仍有余温的鸟:“捉来的。”
景恒说了谎,喂给凤明的鸽子,来自淮安王府。
托福于楚乐侯也需信鸽传递消息,轻羽玉鸾振翅在楚地飞了一圈,终于在人群中寻到了景恒。景恒解下鸽腿上信管,轻抚轻羽玉鸾光滑的羽毛,信鸽歪着头,去啄景恒手指。
景恒望向凤明,凤明靠在树下,闭着眼,胸膛微弱的起伏——他下定决心,没给淮安王府回信,而是捂住鸟眼,面无表情地扼死信鸽,割出血来喂给凤明。
轻羽玉鸾睁着琥珀色的眼,小小的鸟头无力的垂下,再也不会抬起。
作为一只鸟,轻羽玉鸾不能理解主人为何杀它。
它从出生起,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景恒,从小被景恒养大。
故而一般的信鸽是靠着归巢本能,单向送信。
轻羽玉鸾却能如同猎鹰,违背本能,在空中反巡航,直到找到它想找的人。
是景恒养了六年的鸽子。
他拔下信鸽嫩黄色的鸟喙,放在怀中。将轻羽玉鸾拔了毛,神情自若地烤给凤明吃。
第十日。
万苦千辛,景恒终于带着凤明踏上了应城的土地。
“应城的聚集的灾民已经这个数了,”刘樯伸出四根手指:“宥持兄弟有何打算?”
篝火映在景恒脸上:“刘兄有何打算?”
“楚乐侯在鼓动灾民谋反,他将咱们聚在这儿,想利用咱做先锋军,冲出应城,夺取南直隶。”刘樯冷笑一声:“鹬蚌相争,他想做渔翁。”
景恒用木棍在土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河:“淮河。”他在淮河下一点,写了个齐字:“淮河以南。”
又在西边画了个圈:“楚地。刘兄可看出什么?”
地图在火光明灭之中闪闪烁烁,刘樯眯起眼:“淮河以南疆土太大,楚乐侯吃不下,咱们也吃不下。反齐太难。”
“楚乐侯犯上做乱,楚地百姓皆苦,即便闹起民愤,只要不反齐,就不是和朝廷作对。若能降服楚乐侯,朝廷还会大大封赏招安。”
景恒的木棍在代表楚地的圆圈上来回勾勒:“故土难离,刘兄鸿鹄之志,当知根基二字的重要。”
刘樯道:“反楚易,反齐难。咱们是为了活命拼命,不是为了造反拼命。”
景恒赞了一声:“好一句‘为了活命拼命,不是为了造反拼命’,刘兄大义,宥持自叹不如。”
几日相处,景恒发现刘樯非常喜欢‘自叹不如’四个字,被带的也把这四个字当做口头禅。
果然,只听刘樯说:“宥持兄弟洞若观火,天下局势了然心间,刘樯自叹不如。”
凤明愿称景恒和刘樯为‘自叹不如兄弟’,哪儿跟哪儿啊,这互吹互捧的和真事似的。
那地图画的是什么东西。那条线,就没有一截能和淮河对应上的,唯一和淮河的关系,就是都是一条的形状。
他以指为笔,在地上勾勒出真正的淮河线,从淮水起点桐柏山太白顶西北侧河谷,到终点扬州府三江营,没有一处错漏。
凤明百无聊赖,又在地上画了个侧脸。
景恒走过来,凤明用脚一抹,把人脸抹去,只能隐约看出原先画了个人。
景恒看地上的画:“画白蛇和许仙呢?”
凤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嗯。”
“楚乐侯想的损招,找不到你,怕朝廷收拾他,先鼓动灾民给朝廷添麻烦,”景恒挠挠脸:“大齐、灾民、楚侯,总有两方得先斗起来”
凤明知道景恒是个非常心软的少年人,谢停挨廷杖都会落泪。
他担心景恒将乱楚的罪孽背在身上,出言安慰道:“把战乱都压在楚地,已是损失最小的结果了。”
景恒又挠挠头,好几日没洗澡,全身都痒,真怕长了虱子,他无所谓道:“他们打起来,咱们趁乱走,到江城我得先洗个澡。”
曾经把每一条人命都看得极重的景恒,如今与刘樯三言两语定下乱楚之计,不动声色,只想着洗澡。
凤明微微敛眉,好像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景恒在飞速成长,不知不觉间转变为一个优秀的决策者。
凤明此时尚不知道,那个因朋友挨廷杖在奉天殿前落泪的少年,永远的死在了那片竹林。如果他喝了鸽子血还没能醒来,景恒甚至会去求助楚乐侯救凤明。
以帮楚乐侯反齐的为代价。
这一趟楚地之行,景恒能咽下曾经咽不下的沙粥,也看透很多曾经看不透的事情。
这世间,从没有两全其美,想保全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必须做出取舍。无情地松开天平较轻的一端,冷眼旁观,任由他们跌入无间深渊。
人命依旧极重,但在死几万人和死十几万人、乱楚地和乱淮南相比,他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
他成为了他最厌恶的,数字书写者。
人心不可控,有些死亡注定无法逆转。不想成为棋子,就只能做那个执子之人。景恒不得不站在极高、极高之处,俯视众生,悲悯而残忍地为众生选择命运。
也许另一个他真的在苏醒。
那个真正的帝王。
但景恒不会把责任推给任何人。
是他做的选择,上天入地,后果他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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