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轩回到东宫时,秦飞羽也在。
景文轩问他:“今天去哪儿了?”
秦飞羽答:“在屋里睡觉,送东西的忒吵,没睡好。”
景文轩笑:“下次不让他们送了。”
次日。景文轩再去上朝时,命人用锁将东宫大门锁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锁着。别人进不去,秦飞羽也出不来。
八月十三这天夜里,秦飞羽拥着大汗淋漓的景文轩:“太子殿下怎日日锁着我。”
“师兄,我好怕。”景文轩长发如墨,泼在床榻上,阖着眼亦美的惊心动魄,他微微喘:“我好疼啊,师兄。”
“哪儿疼了?”秦飞羽紧张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景文轩泪已先涌,泪滴顺着眼角落入鬓间:“心里疼。”
秦飞羽起身,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看到了?”
景文轩抑制不住,无声嚎啕,他双臂揽着秦飞羽的脖子,将自己藏到秦飞羽怀中。
“都是我的错,我太没用了,他们怎敢”
“师兄,师兄,你打我吧,你骂我,我太疼了,我求你,求求你,不要一个人一个人承受这些。”
“你是秦将军的儿子啊你那么好,为何会这般?到底是哪儿错了,我不要你再吃苦了。”
景文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太痛了,他无力,他恨自己。
“轩儿,轩儿,”秦飞羽叫他:“不哭了轩儿,我爱你,我爱你,我自愿的,没人逼我,没人让我吃苦。”
景文轩抽噎:“我好爱你,可为何会,会把你害成这般,可在朝堂上,我不敢承认,我说我和你没有私情。”
“我如果是个公主就好了。”景文轩泪如雨下:“我爱你就不会是错的了。”
“我的错,我该死。”景文轩心痛欲裂,恨不能以头抢地:“活着好苦啊。”
秦飞羽抱着景文轩,声音也有些哽咽:“轩儿,不哭了,我们不爱了,好不好,不爱了。”
如果不爱了,秦飞羽便不会再遭受这些磋磨折辱,景文轩也不会再哭。
景文轩忍着泪,哑声求:“不要,师兄,不要啊,我不会再哭了,不要离开我。”
秦飞羽吻着景文轩的鬓角,黑夜中,秦飞羽的眸子犹如星子,他专注地看着景文轩。
一如既往,秦飞羽永远不会拒绝景文轩。
他承诺:“好。”
景文轩伏在秦飞羽胸口,侧耳听秦飞羽的心跳:“师兄,你会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秦飞羽笑了,胸口微震:“傻轩儿。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景文轩紧紧攥着秦飞羽的手:“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都可以,”秦飞羽说:“你想怎样都可以。”
八月十五,时逢中秋。
改了几次的礼服送到东宫,景文轩懒得看,随手搁在寝殿里。
秦飞羽躺在塌上:“穿给我看看?”
景文轩道:“有什么好看的。”
秦飞羽笑:“你好看呗。”
景文轩弯眼朝他笑,依旧是那个比满院春色更夺目的少年。
是夜,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中秋家宴上,皇上、皇后、众嫔妃,和几个年岁小的皇子聚在一起。
景文轩是太子,坐在上首。
开宴时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十一皇子抬杯敬景文轩:“这杯酒臣弟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新婚在即,臣弟祝殿下与太子妃白头偕老。”
景文轩喝了酒,十一皇子还不放他:“殿下,怎不见秦小将军?”
景文轩握拳,只不理他。
又过了会儿,十一皇子忽然起身:“父皇,太子殿下即将大婚,秦小将军再留在东宫是否不妥?”
皇上夹了口菜,看着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咬牙道:“不若将他赏给儿臣,儿臣与秦小将军很是相投。”
景文宸抬起头看了眼他母后,询问是否要管一管。
皇后略颔首,景文宸刚欲站起。
景文轩忽然冷笑:“老十一,我做了太子,你馋坏了吧。你想要秦飞羽啊”
景文轩站起身,走向十一皇子:“可以给你啊。”
他拽着十一皇子的衣领:“拿你的命来换。”
景文轩一向温和,众人都未曾料到他会在家宴上发作,纷纷向皇上望去,皇上却不阻止,停箸看着。
十一皇子有些怯了,景文轩看他的眼神极冷,含着恨,这是景文轩眼中从没有过的情绪。
景文轩将十一皇子推回座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要师兄?”
他举起酒壶,壶中残酒浇在十一皇子脸上,景文轩含笑道:“你很爱和他玩游戏啊,来和我玩啊。”
皇上轻咳一声:“太子你醉了。”
景文轩将酒壶摔在地上,玉壶坠地,碎开满地星光,今晚的月亮很亮。
景文轩道:“我一直是醉的,今天才醒。”
他以为父皇疼爱他,以为情深就可以战胜一切,以为忍耐就能保全所有人。
父皇更看重江山、情深抵不过天意、忍耐只会换来更多伤害。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只因为他的爱将秦飞羽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秦飞羽是他的弱点、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储君不该有弱点。
他终于厘清了父皇的心思。
只要他爱秦飞羽,秦飞羽就会不断受伤。
可他不能不爱他。
景文轩看向旁边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已然吓得发抖了。
景文轩冷冷勾唇:“十二弟呵呵。”
他解下明珠冠,扔到十二皇子怀里:“给你玩吧,我走了。”
景文轩散着发,长风吹过他的长袍,恍若要随风而去的嫦娥,这浊世留不在他。
英明神武的帝王这一刻有瞬间悔意,也许是他着急了,年少的情深能到几时,他本不想插手,可大皇子忽然病重,大齐需要一个太子。
大些的皇子且不论心性,都已然是分封出去的藩王,叫回来立太子着实不妥,景文宸是嫡子,又良善,可又太小。
十皇子温润聪颖,是最好的人选。
皇帝道:“太子,你累了,回去歇着吧。”
景文轩含笑,风华灼灼,依旧是风光霁月的潇洒样子,他展袖拱手:“儿臣告退。”
东宫里,秦飞羽已经睡下了,景文轩凝视秦飞羽的睡颜,看了许久。
景文轩轻轻推他:“师兄。”
秦飞羽张开眼:“喝酒了?”
景文轩捧过白日送来的礼服:“师兄,今日八月十五,良辰美景,正是时候,我们成亲吧。”
秦飞羽缓缓坐起身,摸了摸景文轩的脸:“好。”
秦飞羽换上礼服,礼服的尺寸是按景文轩的尺寸做的,秦飞羽受宫刑以后瘦了许多,倒也能穿。
景文轩给他梳头:“师兄,这辈子做了夫妻,下辈子你还要我吗?”
“要。”
秦飞羽毫不犹疑。
“别要了吧。”
泪落在桃木梳上,他为师兄挽了个髻,是师兄最常梳得发式。
秦飞羽的眉眼深邃,头发全挽起来,神气极了,一如曾经神采飞扬的样子。
镜中的秦飞羽眼神明亮,一如初见。
“那不行,”秦飞羽笑道:“轩儿,师兄爱你。”
“师兄,你怕疼吗?”
“一点点吧。”
“你受宫刑的时候疼不疼?”
“一点点吧。”
秦飞羽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景文轩立在他身后,专注而深情的望着他,景文轩放下桃木梳,解下太子朝服上的鸾带。
鸾带上绣着龙、嵌着金玉玛瑙,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了这身太子袍弑兄杀父。多少人为了争储丧命。
景文轩是个命好的孩子,从小到大,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他不想要的,别人也会上赶着给他。
景文轩的人生,前十六年一帆风顺,无波无折。
他是个命好的人。
终于,景文轩解下那华贵鸾带
秦飞羽闭上眼。
景文轩含泪,抖着手,用鸾带扣住秦飞羽脖子。
秦飞羽握住他的手“轩儿,别怕。”
他扔掉鸾带,扑在秦飞羽身上,紧紧抱着秦飞羽,仓皇大哭:“不要,师兄,不要死,不要你死。”
秦飞羽抱着他,轻轻捋顺他的头发。
半晌,景文轩抬起头,冷静残忍,状若疯魔:“我会和你一起死。”
秦飞羽附身,拾起鸾带,稳稳递给他。
景文轩的手终归不再抖。
他握着鸾带,缓缓、缓缓收紧,将秦飞羽勒死在了他怀里。
都说被勒死的人死相难堪,脸色青紫,双眼吐出,舌头会伸出老长,是最可怖的死法。
可师兄没有这样,他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好像景文轩只要一叫他,他就会醒过来。
可他不会在醒来了。
秦飞羽已然断了气,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再不会睁开。
秦飞羽的脸尚有余温,他摸了摸:“应该早点走的。”
【师兄,我很没用,又贪心,在皇权与命运面前,我无能为力,甚至不知该怨谁。】
景文轩将秦飞羽抱到床榻上。
【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将鸾带挂在床头后,他从匣子里拿出柄匕首。比划了一下,比照着他见过的、秦飞羽的样子,给了自己一刀。
【我会将你受过的苦全受一遍。】
景文轩双手染血,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全身发冷,他又去摸秦飞羽的脸:“这是一点点疼吗?师兄,你又骗我。”
【我真的很爱你,师兄。】
他将脖子挂进鸾带中,看着秦飞羽。
吊死了自己。
景文轩死了,一身凤冠霞帔,头朝着秦飞羽方向,漂亮的双眸没有合上,无声地望着他师兄。
高祖十七年中秋,端慧太子景文轩薨。
景文轩死在了他的十六岁。
也许皇帝是对的,人生无常,年少的情深也许走不到白头。
于是少年的一生戛然而止。
永远断在了他们相爱的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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