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小城尚没有修建起高耸的建筑,夜晚的天空还能看到璀璨的银河,周二的时候电视里会闪动雪花,炎热的夏日会伴随着电闪雷鸣持续停电。
她躺在母亲的膝头,手里拽着因为伸出檐外拨弄水珠而潮湿的蒲扇轻轻晃动。轰隆隆一声,母亲温柔的手掌轻轻捂住她的耳朵,遽然亮起的闪电照亮远山,又很快归于平静的黑暗,她故意瑟缩一下,笑嘻嘻得往母亲怀里挤。
如今的谷燕燕也是被轰隆隆的雷声吵醒的,没有人来安抚,窒息的感觉再次充斥大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空气才再次涌入心肺。
床边的人静默无声,漂亮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了然,谷燕燕仿佛看看到一只盘旋在她手边的蛇,危险的吐着信子。
“你不会死。”对方用肯定的句式,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兴奋。
谷燕燕想要从床上爬起来,然而尚未起身,柔软白皙的脖子便被攫住,整个人被重重按回枕头上。太阴穹俯身下来,他乌黑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散在她的枕畔,声音贴在她的耳廓:“渡河那次,你不是逃过一劫,而是重生了,对不对?”
谷燕燕语不成句,静静望着他。仿佛是想要印证对方的猜想,颈脖上的力气在逐渐加大。
“小郎君,燕燕好点儿了吗?”
颈脖上的力气减弱了。
敲门声响起,老人慈祥的声音道:“我做了点白米粥,小郎君给娘子吃一点儿再让她继续睡,不然生病还饿肚子,更好不了。”
太阴穹垂眸盯着她,半晌,面无表情却声音温和回了一声:“多谢。”
然后,他果真起身去门口接老人送来的食物了。转回身来的时候,谷燕燕抚着脖子坐了起来,目光颤颤看着他。
他把食物随意放在一旁的桌上,缓步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面前的谷燕燕却没有丝毫的闪躲和退却,就连她眼中的孱弱,仿佛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片刻前的疼痛。
“告诉我,你是怎么重生的?”
这一声,谷燕燕听出些微压抑的欲望。
堕落成魔的仙人,仍旧渴望永生吗?
谷燕燕抿了抿唇,在对方充满寒意的注视下轻轻摇头:“不是重生。”
他没有说话,表情充满不信任。
“你听过猫有九条命的说法吗?”
“无稽之谈。”
谷燕燕脸色尴尬:“我不知道真正的猫妖是怎么样,但是我的情况的确就是这样。我不是不会死,我只是命比别人多几条而已。”她把手腕伸到他的面前,完全坦白:“你看到这两颗暗淡的珠子了吗,每死一次,它就会暗掉一颗,当这些珠子完全暗淡下去的时候,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白皙的手搁在灰白的被子上,珠串在烛火下发出莹润光辉。
太阴穹目光死死注视着珠串,眉头紧锁,若有所思。谷燕燕看出了他的想法,犹豫了一下,抬手便把手腕上的手链褪了下来,大方的送到对方眼前。
“不信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
“反正,这个东西并不会因为佩戴者不同就更换起效的对象,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换句话说,它只能对翘辫子的谷燕燕有效,就算哪天落在千里之外的某个人手里,对那个人来说也只能是个普通的饰品。
太阴穹盯着她的表情,察觉到对方不像是说谎,果断的别开了视线。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谷燕燕开始发挥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我以前在找你的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这个手串就是从一个普通的卖货郎那里买来的。他跟我说这东西能救我命的时候,我都没有当回事,还以为他是为了卖出这个东西编故事。直到上次渡河之后,我突然醒过来,才知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这大概就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吧。”她脑内咀嚼了一下“福分”这词,微笑起来。
太阴穹仍盯着她,谷燕燕礼貌回视,还无辜地眨了眨眼。或许是表情太过真诚,对方败下阵来,松了紧皱的眉头,缓缓移开目光,递到眼前的手串也没有接。
谷燕燕拉住对方欲要离去的衣角,仰头看着他:“那你信不信我呀?”
他的视线落在衣角上的手,神情冷淡:“你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谷燕燕点头:“只要是对你好的。”
他拨弄了一下手串上的珠子,低低笑了一声:“你有这么多条命,能用几条来践行诺言呢?”
谷燕燕愣了一下,她稍稍坐直身子,抬起戴着珠串的手,望着对方的目光柔软,语气坚定仿佛在立下刻骨的誓言:“这里的生命,每一次,都为你。”
……
遭受妖魔袭击后的村庄很快开始重建,但是谷燕燕已经明白,那些在近日频繁出现的妖魔都是冲着太阴穹来的,为了这个地方的安宁,他们必须要启程前往别的地方了。
离别的时候,她把那件太阴穹山的弟子服送给了寄居的老人,也嘱托了村长记得把她除妖分得的山猪肉分给老人。几个干农活时认识的妇人和她挥泪作别,让她以后再回来看看,但谷燕燕看了看他们身后几座成为废墟的农房,心中升起酸酸的愧疚感。
不敢久留,她挥手告别众人,转身奔跑着跟上已经渐行渐远的青年。
自从那夜他们说开之后,太阴穹和她的相处方式就更加平和了。他不爱搭理她,但也不会赶她走,有时候被谷燕燕叽叽喳喳吵得烦了,还会出声讥讽她。
谷燕燕额头的红痕还没有消下去,据太阴穹所说,这是因为她没有死,所以他的力量还会在她身上存续一段时间,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等它们呆够了,自己便会消散。谷燕燕没有问消散之后自己会怎样,大概也不是什么好的结果,但是也容不得她选择了。
不过谷燕燕也是现在才知道,林子里受伤的太阴穹并不是被那些妖兽所伤,而是因为在被封印两百年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变得极其脆弱,这样的身体无法承受他那原本强大的力量,所以当他妄图使用任何灵力的时候,那些力量便会在攻击敌人的同时展开反噬。
如果那天晚上他真的出手,大概死的人就是他了。
越是强大的人,越会畏惧力量,我还是当个平凡普通的人好了——谷燕燕看着前面的背影,暗自下定了决心。
夕阳下,大地被染就成金黄色,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行走在荒芜的田埂上,远处飘起燃烧作物而冒出的黑色烟雾,破败的村庄尽收眼底。
一路行来,谷燕燕已经看到好几个这样的村庄,有的还围着城墙,依稀能看出昔日的繁荣。但是现如今,山岭上早已没有人影,稻田的麦穗已经腐烂成黑土,成群的乌鸦在天际徘徊,猩红的眼睛注视着山脚下落单的旅人。
谷燕燕和那乌鸦对视一眼,拉紧了衣襟,快步跟上前方的人。
在不知经过多少个村庄后,谷燕燕终于看到了一间像模像样的宅院。
说是像模像样都低估它了,可以说,这是谷燕燕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看到过的最为豪华精致的府邸。它伫立在荒草丛生的山间,低矮的院墙里垂出几株嫩芽,掩映其间那圆润硕大的石榴仿佛正在向谷燕燕招手。
尽管知道这宅邸存在古怪,谷燕燕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看向了宅邸的门。
谷燕燕小声提醒:“大人,这里好像不对劲。”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多事了,对方这样的大佬,当然也是知道这里有古怪的,但是他停了下来,人家总有自己的用意。
“吱呀”一声,在两人的注视下,宅院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看到两人,似乎怔愣了一下,片刻才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我家门口?”
谷燕燕拉着太阴穹的袖子:“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他们还没有迈出脚步,院子里又传来女子的笑声:“小鱼,是什么人?”
小姑娘侧开一步,微微拉开院门,露出女子姣好妩媚的面容。
“姑娘,是两个路过的旅人,一直盯着咱们家看呢。”
谷燕燕摆手:“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盯着看的,就是……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气派的屋子了,忍不住多看两眼。”
对方神情怯怯,但目光落在太阴穹脸上后,脸颊上便爬起两抹红晕。女子如弱柳扶风,拉开院门走了出来:“既然不是强盗,便没有什么的。我看两位风尘仆仆,想来是艰难跋涉了一路,要不然,进屋喝杯水休息一下吧。”
意外的邀约,怎么想怎么古怪!但是就在谷燕燕想着如何躲过这一劫的时候,身旁的人却开口了。
“那就打扰了。”说完,大步进了院门。
谷燕燕:“……”
行吧,谁让人家是祖宗呢。
温暖的茶室染着沁人心脾的熏香,根据那位姑娘所说,她们家姓孙,是从七十年前从京城迁居来此避祸的,因为亲戚里有人在仙门做事,所以修建在这里的宅邸从未受过妖怪打扰。
除此之外,谷燕燕发现这个院子真是出奇的大,走廊连接着好几座屋宇,庭院里不仅有假山、池塘、廊桥,还有一处专门辟出来喂养家禽的空地,以及种植蔬菜的农田。
刚才他们一路行来,忙碌其间的下人们便停下手中的活向孙姑娘问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幸福的笑容,似乎对此间的主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对方一双纤纤玉手研磨着茶叶,一面抛来媚眼,柔声回应太阴穹胡诌的话。
“原来是要去南边呀,但是那里妖魔肆虐,你们二位去那里是做什么呢?”
太阴穹道:“世道艰难,希望能到那里投靠一位亲戚罢了。”
孙女郎了然点点头,道:“看公子的气度,从前也必不是寻常人家,您的亲戚是仙门中人吗?”
太阴穹道:“只是无名小派的弟子而已,算不上仙门的人。”
对方掩唇一笑:“那公子何必千里迢迢去那么远的地方呢,我这宅邸有高人庇佑,也能自产自足,比南方不知安逸多少,公子何不干脆留在这里生活?”
“这个……恐怕在下的夫人并不能同意。”
谷燕燕原本以手支颌盯着窗外的院落,此时猛地转过头来,愣愣看了眼诧异的孙女郎,又看向一脸温柔,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太阴穹。
“夫人?”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坐在上首的孙女郎掩唇,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原来这位妹子是公子的夫人,我还以为……实在是和公子的仙人之姿比起来,这位夫人也未免太过……朴素了。”
谷燕燕笑了笑:“我家相公就是喜欢朴素的。”
对方神情微微闪过一丝恼怒,谷燕燕没有理会,转头看向太阴穹。
“相公,水已经喝了,我们还是不要在孙姑娘这里过多打扰了。”
太阴穹看着她,还没说话,孙女郎已经焦急道:“不打扰不打扰。”顿了顿,声音再次温和下来:“今天天色已晚,二位若是摸黑赶路,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若是真要离开,明日再走也不迟。”
太阴穹道:“女郎说的有道理。”
谷燕燕皱眉,正要说话,忽听院外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伴随着这哭声,谷燕燕看到上首的孙女郎脸色微变,只是顷刻间她便又恢复了温柔神色,笑起来:“既然这样,那我就为二位安排一间客房,等过了今夜再送你们离开。”
太阴穹眼带笑意,苍白的脸在烛火渲染下越发温柔动人,他注视着对方,仿佛注视着昔日的恋人,惹得对方面红耳赤,他便如深情款款诉说情话一般:“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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