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从伤口流出,染红了早已褴褛的衣衫,太阴穹扔开手中长剑,脸色平静无波,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能够看到天光的地方,仰起头来。
看到这里,谷燕燕沉默下来,她隐约猜到他是在等待,等待下一把剑飞来。果然,在谷燕燕想办法穿越火海的时候,天空中的“流星”便再一次刺中了太阴穹,将他贯于树上,还是和之前一样,他面无表情将自己从树干上剥下来,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觉,哪怕他正在流血。
这是在自虐吗?
谷燕燕放下捂着嘴的手,顾不得那些燃烧的火海,目光一凛,不顾一切超前冲去。拍去衣服上的火星,没有看手臂和肩膀上被火焰灼烫出的伤口,她径直飞奔到太阴穹的面前。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太阴穹,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然而当她豪情壮志说完这句话,被钉在树干上的人却没有看她一眼,仍旧好像她根本不存在。
谷燕燕再次道:“你清醒一点,这一切都是月鹿神君的幻象,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太阴穹抬手握住剑柄。
在始终得不到应答后,谷燕燕咬了咬唇,上前一步抬手捧起对方的脸颊。
在看到对方擦表情的时候,谷燕燕再次愣住了。她的指尖可以触摸到对方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那被灼烧到不正常的滚烫温度,然而男人面无表情,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此时此刻犹如死海沉寂一片。他好像,已经当自己死了。
在谷燕燕发愣的时候,太阴穹拔出了胸膛中的长剑,垂首站起来,视若无睹地越过她,站到了原来的位置。
谷燕燕停止呼喊沉默下来,她站在了他的阴影里,脸上的焦急和喜悦渐渐褪去,化作了疲惫和不甘。少倾,她终于忍无可忍。
“你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又是一把剑袭来,太阴穹没有躲闪,剑身擦着谷燕燕的肩膀掼于巨木之上。
谷燕燕眸光转动,苦笑着看向他。
“你其实看得到我,听得到我吧?”
她望着他,握紧拳头,问:“太阴穹……不,谢青穹,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墨发在火焰带来的热风中乱舞,森林和大地发出哭嚎,而树上的人静默无声,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拔出利刃,乖乖等待着那些惩罚降临在自己身上。
谷燕燕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她那时候觉得他是什么来着,对了,茧。
谢词说得对,面前这个人真是胆小又懦弱,胆小懦弱到要随时保持警惕,没事的时候要尽量坐在窗边,只要在陌生的环境,不管多疲惫都不敢睡觉,就连清理门户,也不敢自己出面。
这个人就像是已经破茧的蝶,明明知道早已经回不去,还是要做出厚厚的壳来把自己重重缚住,好像不用那双翅膀飞舞,就能躲起来不受伤害。
谷燕燕不知道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云海畔、山野上和弟子们相依相伴的谢青穹早已不复存在。堕魔意味着众叛亲离,那个曾经给他足够安全感的茧,已经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毁灭了。
他明明也知道。
“既然这样……”
谷燕燕看了许久,半晌,终是低低叹了口气。她走上前去,伸出双手,再次捧起了他的脸颊。
“既然你这么想躲起来,不如躲到我的身后吧。”
太阴穹的睫毛颤了颤。
她笑起来,明眸皓齿,如同星辰月辉,又像是温暖的小太阳。
她握住他胸膛的剑,轻声道:“我早该知道的,那些插在你身上的剑看起来已经被我□□,留在了虚绝岭上,但事实上,还有许多无形的剑仍旧在刺穿你,伤害你,让你备受折磨,永远也无法逃离这个地方。”
她拔出那把剑,退后一步,始终沉默不语的人终于抬起头来,琥珀一般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她。
“或许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又或者你认为这是你应该遭受的,但是现在我来了,就不会再让你受任何折磨。我救过你不止一次,所以你要相信我,那些插在你身上的剑,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把他们拔下来。”
她说完,露出一个笑容,太阴穹瞳孔一缩,远处的剑光急速射来,谷燕燕双手握剑转身,虽然已经失去了太阴穹的灵力这个外挂,但好在她还没有忘记怎么挥剑,还有着杀戮和反抗的本能。
一剑挥出,两兵相接,谷燕燕只感到一股力量从虎口一直传到肩头,震得她手臂发麻,但是那飞来的长剑也被她挑飞,落入了旁边的火堆。
这一剑几乎花光了谷燕燕所有的力气,她甚至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不会是受内伤了吧?她在心里暗自叹气,叹了口气,双手再次握紧剑柄,抬起头来,继续作出战斗的姿势。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似乎站了起来,谷燕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跟着悬起来,但是她的视线不敢离开前方,只能头也不回道:“在你想好之前,就好好待在我身后吧。”
良久,身后有声音喑哑传来。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谷燕燕笑了一声,道:“如果非要个理由的话……你就当我喜欢你吧。”
“……喜欢?”
“我想守着你,保护你,逗你开心,让你依赖我,无条件的信任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目的,因为这种感情似乎只能是我企图当你妈或者我喜欢你,但我发誓我不想当你妈。如果你非要得到一个理由,就当成是后者吧。”
“……”
远处的剑凌厉袭来,谷燕燕立时回神,奋力将之击飞。
她喘了口气,笑着大声道:“当然,我也有自知之明。虽然我没有央措那么厉害,也不像你的那些徒弟和你有着共同的回忆,但是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
“我的命是你的,不管重生多少次,我都会救你!”挑开飞来的利剑,谷燕燕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勉强仗剑而立,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渍。
身后的人陷入沉默,森林的火越来越烈,就连巨木也开始燃烧起来了。
她保持着警惕,目光紧紧盯着天空。
“燕燕。”
“嗯……啊?!!”谷燕燕手里的剑都快掉了,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树下的人抬起头来,火星自树梢零落,他脸色苍白,还染着血痕,但是此时此刻,他红着眼,热风猎猎,衣袂翻飞,他对她伸出手,彷如祈求:“带我走吧。”
……
巨大的白光像是一堵墙朝两人袭来,光芒闪过后,谷燕燕缓缓睁开双眼。
她发现自己正伏在一个人的怀中,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后脑勺,似乎是不想让她看到外面的场景。但是她的耳朵还没有聋,她听到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嚎叫,是月鹿神君的声音。
“你居然还能醒过来!你不是很想死的吗?为什么你没有死在幻境里!”
那声音带着不甘心和不可置信,拼了命地想要扑过来。谷燕燕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但是刚仰起一点脖子,便被那只手按了回去,耳边是谢青穹的声音,淡然道:“别看。”
谷燕燕“哦”了一声,乖乖趴在他怀里。
“我们都一样,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谢青穹,你早就恨不得自己去死了,你知道自己早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就像我的信徒抛弃我,那些曾经依靠你而活的人也厌恶你,想杀了你,连你最疼爱的弟子都害怕你,嫌弃你!所有人都视你如怪物,他们杀不了你,就囚禁你,封印你!
“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但是你不甘心,你害怕,你想报复天下人,所以你才会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样活着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早就被抛弃了!”
“所以谢青穹,你到底在抵抗什么,走吧,你不配活着的,不如我们一起去死——”
那声音突然顿住,仿佛是被人扼住了脖子,许久之后,才艰难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因为……她吗?”
嗤笑一声,那声音道:“你会后悔的……谢青穹……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拯救你而来吗……我也曾是神……我能感觉到……”
月鹿神君的话没有说完,嘈杂归于平静,大殿中的压抑感彷如退潮一般陡然散去。一直按在谷燕燕后脑勺的手终于微微松开,让她能够退开半步了解周围的情况。
但是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这一战是谢青穹赢了,大殿里那些古怪的黑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曾经的神明终于彻底陨落。她看向太阴穹,对方的视线只落在她身上,眼里涌动着她所不能理解的情愫,那样的火热,温柔。
谷燕燕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笑起来,道:“你刚才,好像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谢青穹盯着她,又垂下眼睫。
“再叫一次好不好?”
“……燕燕。”低低的一声,充满认命和妥协,还莫名的,有些乖巧。
谷燕燕笑起来,可能是这个笑容太过不加掩饰,对方的眼色又沉了下来,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谷燕燕不敢再放肆,视线越过对方肩头落在了大殿上首,那里插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大殿昏暗,但那把剑却还发出微弱的光芒,分明在奋力吸引着谁的视线。
谢青穹自然也察觉到那东西,他道:“等我。”
谷燕燕道:“好。”
谢青穹放开谷燕燕的手,转身朝那把剑走去。
谷燕燕站在原地,看着谢青穹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眶逐渐湿润,如释负重的感觉敲打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开心得想要跳起来。不过很快,巨大的痛觉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诧异地低下头,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她想要转头去看自己的后背,但是这个动作难度实在太高,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肩膀,那里已经一片鲜红,而后背传来的疼痛和湿濡感是如此的清晰。
谷燕燕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抬头看向从台阶上转过身来的谢青穹,目光沉静和煦。
逆光下,他虽然手持利刃,却没有丝毫杀意,谁又能知道,看起来如此温润的翩翩郎君,其实是个凶戾狠毒的恶鬼呢。
她勾唇讥讽轻笑,同时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在倒地前,她看到那个人脸色突变,朝自己紧张地奔来,接住了她的身体,但是熟悉的黑暗和窒息感已经袭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句话,身体便已经不能再动弹。
灵魂像是被剥离,她从那具身体里逃出来,漂浮在大殿的上空,低头看着眼前的一幕。
一向冷静淡然的大妖怪陷入了慌乱,拨开她的衣袖查看她手上的珠串,在看到还有一颗珠子亮起的时候,谢青穹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似乎在等待她的醒来,但是他看不到,看不到此时浮于半空的谷燕燕,脸上只有事不关己的冷漠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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