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建在高崖上的学堂,侧目而视,能看到窗外斜横而出的,坠着白雪的不老松枝丫。没有暖气和空调,翻滚的云海卷动着凌冽的冷气袭来,谷燕燕拉了拉衣襟,皱了一下鼻子,关上手里的书卷。
学堂的老师是个据说已经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家,花白的胡子快要垂到地上,但是人却很矍铄,甚至能在下课铃响起的时候走得比谁都快。
学堂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走了,有路过的女弟子瞧见瘫软成一团的谷燕燕,专门敲了敲她的桌子:“你还不走吗?”
谷燕燕掀起眼皮,是那个叫齐小年的姑娘。她还记得彼此之间的第一次照面,那是在雾破山脚下,她以为她受了欺负,给了她一件宽大的衣裳遮体。
“别睡了,大家都回去修炼了,你要是实在没事干,就去藏经阁找几本书看吧,或者帮我扫地也好呢。”
谷燕燕哂笑,看来整个雾破山都知道她是个闲人了。
其实也怪她闲得太过于明显,因为她的确无事可做啊。
两个月前她回到这个世界,落地便砸在了雾破山边的地界上,睁开眼的谷燕燕遇到一群妖魔,运气好的是,她被路过的裴环捡到了。这个世界和她回到现世后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她虽然只回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在这个世界,时间已经过去七年。好在修仙之人寿数长久,记性也很好,裴环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救命恩人,于是,她随便扯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谎,就被带回山上“供”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死活要跟着裴环,当然是因为据谷燕燕所知,当前负责净化飨妖的人正是裴环。
谷燕燕抱着书,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高塔,目光犀利的像是要把那铜墙铁壁盯出一个洞来。
“谷姑娘,我们山主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齐小年不解道。
谷燕燕收回目光,垂下肩膀,丧气的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在期盼你们山主能快点好罢了。”
这正是现在的难题所在——裴环受伤了。
两个月前裴环本就是除妖归来,身负重伤,救她已是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才勉力让两人逃出陷阱,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回来后没日没夜的闭关。谷燕燕很感激他,但是自私如她,现在只想裴环能早点康复,继续他的寻找并净化飨妖镜的大业。
“谁不希望山主早日康复呢,但是听医师们说,山主现在的情况很糟糕,若是找不到药草,恐怕就要闭关好几十年来自我调息了……”
谷燕燕差点跳起来:“好几十年?他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要这么久?”
小年鼓着腮帮子,没好气道:“被蜚兽咬伤,哪里会好得那么快,没用三百年就不错了。”
谷燕燕绝望的快要趴在地上哭了。
小年怜悯的看着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口气:“看看你伤心欲绝的样子,还说你不是暗恋我们山主。”
谷燕燕欲哭无泪:“……”
夜晚,谷燕燕失眠了。
第六十三天。
今天,是她回到这个世界来的第六十三天了,或许是因为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却没有第一次的破釜沉舟,谷燕燕总觉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这个世界的星空很美,可是抬头看的时候,她总是想到城市的灯光,如果可以,她真的一分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
一分一秒……
这么想着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人和她隔得老远,一双淡漠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讥笑嘲讽,还看到了愤怒和癫狂,他凝望着她,像是在凝望一只待宰的猎物,当谷燕燕试图逃跑的时候,他便咧开嘴角,朝她扑了过来。
谷燕燕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背上一身冷汗,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做噩梦了。她缓过神来,擦去额头的汗珠,颇为嫌弃的“啧”了一声:“阴魂不散……”
窗外传来嘈杂声响,谷燕燕批了衣服出门,抓住走廊上正要往院子外冲的小年同学,还没开口问,对方便道:“肖缨师兄回来了,他们找到能治山主的药了,快凑热闹去啊!”
谷燕燕扔下人,没几下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山门边上已经挤着一堆人,梳着马尾的少年身着白衣微微垂首,目色温润,腼腆地回答着周围人的问话。这个名叫肖缨的少年已经和一年、不,是七年之前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褪去了瘦弱和不自信,变成玉树临风,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当他向谷燕燕看过来的时候,温柔的眼神像是痴迷注视着自己的情人。
但是谁能知道,这人两个月前还掐着她的脖子,差点让她小命不保呢?
那是谷燕燕在回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遇见肖缨,她在一株梨花下发呆,无意中偷听到一个师妹向他表白,肖缨温和笑着,三言两语将人拒绝。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对上谷燕燕茫然的双眼,四目相对,肖缨脸色遽然一变,谷燕燕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掐住脖子按在树上。
“……你是谁?”
大概在掐住她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不对劲,肖缨表情一滞,艰涩地问出一个问题。
谷燕燕等他松了手劲儿,半晌缓过气来,才拍着胸口抬头微笑:“好久不见啊,小弟弟。”
……
没过几天,肖缨主动提出要下山去为裴环找药,离开的时候好些雾破山的师妹们为他送行,谷燕燕也在其中,她看着他谢绝所有人的请求,坚持独自上路,只因为他要找的药材大都在一些妖魔频繁出没之地,而这些地方,现在都成为了谢青穹的地盘。
肖缨温柔拒绝别人,义无反顾独自涉身险境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有些大号裴环的味道。
不过,裴环这个人从某些角度看,是不是又有一些大号某人的味道呢?
谷燕燕思维突然跳跃了一下,感叹这可怕的师门传承力。
还未回过神来,原本站在山门边的少年已经把手里的药材教给医师,走到了谷燕燕面前。
“谷姑娘。”
谷燕燕抬头看去,对方眉头紧锁,看着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
这丝探究太过于赤裸,谷燕燕不禁道:“怎么了?”
对方面色凝重,严肃道:“谷姑娘,你知道忘见草吗?”
那是雨后的下午了,谷燕燕刚从外面追杀谢词回来,背上的刀还没有卸下,便第一时间跑到紫藤花院子里去找谢青穹。
“没人回答我就进来咯。”她自顾自的高喊一声,迫不及待跑进小院子。
她对于自己的存在感有清楚的认知,因为太久没见到他了,生怕他忘了自己。
院子里的人没有理会她无理的闯入,甚至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只是懒懒倚靠在风廊边上,屈起一条膝盖,手搭在上面,偏头看着池塘里的被檐上雨滴砸乱的水波。
谷燕燕从怀里掏出礼物递到他的手边,他也没有看,她不在乎,耸了耸肩将东西放在屋内的架子上,又出门来看院子里的小花圃。那里大多是青沅养的,但也有几株是谷燕燕从外面搬回来的,虽然不多,也不名贵,但是很顽强的在他的院子里生存了下来。谷燕燕本是顺便来给它们浇浇水的,但是蹲下了才看到那簇花丛里多出来一颗的蓝色花朵。
谷燕燕“咦”了一声,回头问:“这是哪里来的,央措养的吗?我好像没有带回来这样的花。”
一阵沉默后,坐在廊上的人没有回头,却淡淡道:“忘见草,一种药。”
“它怎么会在这里?”谷燕燕瞪大眼睛,“你种的?”
对方没有回答。
谷燕燕习以为常,喃喃:“怎么就孤零零一朵呢?这么好看,要是种成一簇一簇的,一定好看极了。”顿了顿,觉得这个想法好像可以付诸实践,于是继续问:“这花很难养活吗?我能不能种?”
对方已经不耐烦,大概是因为她的问题过于多。
谷燕燕却继续没话找话问:“你说这是药,是毒药吗?”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收回手。
对方沉默了一瞬,竟然回应了她:“不是。”
“那就是治病救人的药咯。”谷燕燕放下心来,安心开始浇水,一面又有些口无遮拦道:“你还会种治病救人的药啊,我还以为你的院子里中的都是见血封喉的东西呢……”话还没说完,谷燕燕就开始后悔,手里动作微顿,偏头看去,正正对上了对方冷漠自嘲的目光。
“你说得对……”他嗤笑一声,长袖轻拂,谷燕燕面前的花盆便“嘭”地一声炸开,吓得她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的蓝色花朵似乎是种过分金贵娇气的植物,一离开土壤瞬间便枯萎下去。抬起头,谢青穹已经从廊上站起来,他淡淡了那朵花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谷燕燕一手握着水壶,一手捂着胸口,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轻轻扇了自己嘴角一巴掌。半晌,她又认命的开始收拾残局。当谢青穹傍晚出门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谷燕燕握着小铲子,围着那朵被她移植到一个新花盆里的忘见草焦头烂额。
她忙活许久,那朵花,不,那棵忘见草也没有在她手底下起死回生。他靠在门边看了须臾,目光落在她脏兮兮的手上,突然皱起眉头,问:“你非要救活它不可?”
“当然要救活啊!”谷燕燕擦了下鼻头,不知道也擦了一抹土色上去,凝眉盯着蔫啪啪的草:“因为就这么一株,死了太可惜了吧。何况你能专门把它种在这里,想必也是很喜欢的。”
谢青穹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微微站直身子。
“我总不能让你喜欢的东西就这么毁了吧。”谷燕燕捞起袖子,活力满满,一看就是打算再试试其他歪点子的样子。
那丝不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理解。
“不用。”
就在谷燕燕提起木桶,打算去搞点人工化肥来的时候,谢青穹终于开了金口,站在门口,披的外袍长到衣摆垂落在地,衣袍上的紫藤暗纹跟着蔓延到地板上。
谷燕燕想着要不要提醒一声,不要总披这种过长的袍子,弄脏了不好洗,但是谢青穹的衣服也不是她洗,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洗的衣服。
就在她神游天外的时候,听见清冷的声音说话了。
“当年药王谷托我培育此药草,我在卜狮山上守了两载,种活几株,经年累月,如今早已成海。”他微微垂眸,微微俯身,乌黑顺滑的发丝从肩背滑下,垂在他脸颊边,指尖拂过那耷拉的花瓣,“这朵,不过我的心血来潮,种在这里,活得再好也是昙花一现,所以,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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