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燕燕从没有觉得谢青穹可怜过。
哪怕多年前,她亲眼看到他如同破碎的蝴蝶标本一样被钉在树上,哪怕她嘴里说着要保护他,一次次的为他抵挡那些钻心的剑,她都没有同情过他。在她看来,那些在乱世中吃不饱饭,成天为了生存担惊受怕的人,似乎比这位“只不过”是堕魔的人更值得怜悯。
可是如今,立在黑暗中的人眉眼带着讥讽地看向她,嘴里喋喋不休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在你看来,他们都是好人,只有我是坏人?你也太天真了,你真以为他们对师父好啊?”他瞪大眼睛,桀桀怪笑,倏忽停下来,瞬间正色,望着她道:“当年,古战场太阴山出现地裂,西洲怕被封于其下的万妖逃出来,千里迢迢跑来求我师父出面镇压。师父他用自己的仙剑换了飨妖镜,将万妖收在镜中,而那些人,啧,他们口口声声心系苍生,一听到净化飨妖镜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便个个都找借口推脱,最后把一切都推给师父!”
谷燕燕沉默不语,这些事情她在第一次来之前了解过些微始末,虽然并不多。
“后来,净化的过程中飨妖镜碎裂,万妖逃散,那些人便将一切都怪罪到师父头上。彼时我大师兄被西洲仙门所伤,危在旦夕,师父背着他四处求医,可那些医修非但不愿意救治,还联合其他仙门打压我师父。我这贵为一国公主的师妹……”谢词指着宝座上昏睡的李沅,莞尔一笑:“分明只要她一声令下,那些在皇城里供职的医修就能给我大师兄治病,可是她呢,她下令关闭了城门,把师父挡在门外。一天一夜,我师父抱着大师兄在城门外求了一天一夜,直至我大师兄在他怀中不治而亡!”
谷燕燕眼神颤了颤,谢词又走到裴环身边,捏住裴环的下巴,将他脑袋转过来,望着谷燕燕道:“我这小师弟看起来多么正气凛然,流东岛少主,世家之后,身份显赫……当初别人可都说他的脾气秉性是最像师父的,你也最喜欢他吧?”
他捂住眼睛,摇了摇头,笑着道:“可事实是,当大师兄死后,我们想将他带回雾破山安葬,到了山下,听到的却是他带着他本家两百名弟子占山为王的消息!”他勾住裴环的头发,指甲在他颈脖上划开一道口子,视若无睹,眼神蔑视,“后来我才知道,流东岛常年地龙翻身,百年之内必然沉海泯灭,他们早已有意迁往中州,师父失势,雾破山这样的洞天福地成了无主之地,自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也因此,我师父连家也没有了……”
说罢,他脚步不停地越过谷燕燕的肩膀,走到央措身边,轻笑了一声,转头道:“我这二师兄,看起来像不像是一只忠心耿耿跟在师父身边的狗啊?但其实最狡猾的就是他了。”
他走到央措身后,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笑着道:“师父当年身为仙门之首,道心坚定,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万妖侵蚀,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谷燕燕默然看着他,心里浮现出一丝古怪的念头。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一开始堕魔的原本就不是师父,而是这个人!”他一把掐住央措的脖子,指节用力,幻梦中的央措露出痛苦的神色,却没有醒过来。
“是他自己生了心魔,染上邪祟,但是以他的修为根本扛不住那些魑魅魍魉的侵蚀,所以他就想起了利用师父。”抬起央措的胳膊,无力朝前伸着,彷如求救一般,装模作样从喉咙里挤出尖细的哭腔:“‘师父救救我,我好痛!快把我身上的东西赶走,你不是我师父吗,快想想办法,快把它们带走啊’当年这个人可就是这样向师父求救的,那时候大师兄刚刚去世,师父不能忍受再失去一个弟子,就在修为大损、灵力几乎全失的情况下引渡了央措身上的邪祟,如果不是这样,我这二师兄早就被妖魔侵蚀意志,不知变成什么怪物了!”
说完,他松开央措,来到谷燕燕面前,咧开嘴角:“而我,才是真正打碎飨妖镜的那个人。”
谷燕燕眼波一颤,心生恶寒。
“世人都说师父是自命不凡,小小飨妖镜如何能净化万妖,但事实上,当初师父修为已近半仙,加上神器之能,净化太阴地缝里的那帮妖魔虽有困难,却并非不可为。是我,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失手打翻飨妖镜,却害怕被人责备,不敢说出真相。后来他被人追杀,几经落魄,我不忍,也不愿看到他这个模样,便想出个法子……”
谷燕燕无声盯着他,却像是给了谢词鼓励,让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畅快道:“他得了妖魔身,灵力恢复,那些凡人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却非要证明自己正派清流,我实在没有法子,便屠了几家仙门,随便耍了点把戏,让人以为是他做的。那些蠢蛋信以为真,当真跑去逼他……”
“所以,是你把他逼上绝路。”
“我不逼他,依照他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选择阵营呢?我只是没想到他识破了我的计策后,真能狠下心肠杀我……”回忆起这一段往事,他面露痛苦,额上青筋暴露,半晌,才回头看向谷燕燕,桀桀笑道:“所以你看,我们这几个人里,没有一个是真的为了他好,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块肉,我们就是肉上的寄生虫,经年累月蚕食他,瓜分他,即便他腐烂变质,也仍然不放过。”
他笑起来,“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谷燕燕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淡淡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嗯?”谢词不置可否的看着他,须臾,忍无可忍笑道:“你还真是厚脸皮啊,你以前不停追杀我的□□,不是为了讨好我师父吗,现在跟在他身边,不也是为了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又不是真的喜欢他,明明把他骗得团团转,还非得在别人面前故作清高!”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疯子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她只能忍下心头的句句脏话,保持着冷静,抬头问:“那么现在,你想要我做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谢词一副和蠢蛋对话忍无可忍的模样:“当然是让师父知道你的真面目,不让他再被你迷惑了!”
他走到谷燕燕面前,牵起她的手,很快,谷燕燕感到掌心冰凉,对方塞来了一把匕首,笑吟吟盯着她,温和道:“这把匕首叫蝉蜕,是当年师父给我的及笄礼,杀仙斩妖不在话下。你去把你骗了他这件事告诉他,然后,用这把刀杀了他吧。”
谢词带着她穿过漆黑悠长的长廊,有水滴打在石砖上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微弱的光明在前方亮起。二人无话,谢词在黑暗中默默驻足,谷燕燕跟着她顿住脚步,视线不由看向光明之处。
那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殿中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鸟笼,笼身精雕细琢金贵非凡,但是里面关着的却不是哪一种飞禽,而是一个人。鸟笼的上空,无数白色的飞鱼凌空盘旋,笼子里的人时不时便会从身体里飞出白色球状的光晕,只要飞离身体,那些飞鱼便会争先恐后得将那些光球吞吃入腹。
“师父的修为还是太高了,已经七天,魂体还没有彻底剥离。剥魂可是很痛苦的,当初教我这个这个法子的老妖怪就是因为受不了剥魂之苦,紧要关头选择自行了断,害得我都没得到他最后一点法力。”
谢词皱眉站在谷燕燕身后,抓了抓胸前垂下的发辫,不满抱怨了几句,大概是看谷燕燕面无表情,又道:“其实我也不想让师父这么痛苦,可是惑术对他不管用啊。”他冲谷燕燕展颜一笑:“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说罢,他抬起手,在谷燕燕肩上退了一把。谷燕燕踉跄一步,几乎是跌进大殿。
看起来正在静心打坐的人听到了动静,微微睁开眼,在看清来人后,死气沉沉的眼睛一瞬间恢复了光明。
“你……”
他发出短促的音节,很快便剧烈咳嗽起来。谷燕燕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谢青穹,陷入了短暂的愣神。
谢青穹看向她的身后,沉声道:“谢词,你又想要做什么?”
谢词依旧笑吟吟的,声音粘腻:“师父不是一直很想见她吗,弟子带她来跟您说说话。”
谢青穹:“我为何会想见这样一个蠢笨的女人。”
谢词似乎被这句话刺到,语气带着嘲讽:“师父,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夜你做那种事的时候,嘴里不是还喊着这位燕燕姑娘的名字吗?”
“住嘴!”谢青穹脸色一变,踉跄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谢词并不给他机会,躲在黑暗中道:“对,燕燕姑娘还不知道呢,我这位看起来正儿八经清心寡欲的师父,实则是个淫荡猥琐之人,一点欢合香,就能意淫良多。燕燕姑娘,你猜你在他的梦里都是什么样子的呢?”
“闭嘴!你给我闭嘴!”谢青穹脸色本就苍白,这时双目赤红,似乎下一刻就要吐血而亡。谷燕燕瞧了须臾,忽地叹出一口气,转头道:“我知道。”
谢词一默,谷燕燕继续道:“这些男欢女爱之事是我教他的,而且我正嫌他学得太慢,不想原来那种药真的管用吗。”
谢青穹怔愣看着他,微微垂下头,咬唇不语。黑暗中的人也彻底陷入沉默,半晌,冷哼一声,劲风袭来,关着谢青穹的笼子霎时消失。但是谷燕燕猜测,这东西只是看起来不见了,从而能让她走进去,实则还笼罩在谢青穹周围,将他和那些奇怪的鸟死死困在里面互相残杀。
谢词冷冷道:“去,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谷燕燕调转脚步,走到谢青穹身旁,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
“很疼吗?”她问出一句后,自己都茫然了一下,好像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么没有用处的一句。
谢青穹眼睫微颤,已经沙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已然镇定淡然:“他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谷燕燕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谢青穹扶额,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又在意料之中:“此前你在他手上,我担心他对你不利,如今你来了,我会想办法……亲手杀了他。”
谷燕燕直截明了道:“可是李沅和央措,还有裴环都被他抓到这里来了。”
谢青穹身影僵了一下,微微抬起头来,这一下,谷燕燕才看清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和一个死人差不多了。
“你到底怎么了,这些鸟是什么东西?”
“不用理会。”谢青穹默了默,道:“不管谢词拿什么威胁你,你都不要去做。有我在,他伤害不了你。”
谷燕燕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经衡量出谢青穹和谢词比起来毫无胜算。她抽回被覆住的手,挺直背脊,道:“其实,他并没有拿很过分的事情威胁我,他只是想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的真相而已。”
谷燕燕的好朋友曾跟这么形容过谷燕燕:日常中总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说正经事时却会下意识地瞪大眼睛,看起来有种不可辜负的认真,让人想不听下去都不忍心。
此时此刻,谷燕燕便瞪着眼睛,语气理所当然地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其实你大概也猜到了一点吧,我并没有失忆,从在中梁城见到央措,不,从我这次回来开始,我就没想和你有什么瓜葛。”
“……”谢青穹的表情出现一瞬的空白,但是很快,他便微微蹙起眉头,语气平静:“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说清楚吧,我也觉得很累了。”谷燕燕抓住他的袖子,温柔劝道:“我已经不像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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