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锦没有说话,花枝眸光微动,“春锦,你长得标致,越长越开,跟花骨朵似的,肯定能讨陈老爷欢心,到时候吃香喝辣还有丫鬟伺候,要是运气好给陈老爷生个儿子,那下半辈子都有着落了,说不定啊,咱们家还能跟着沾沾光。”
赵三壮说:“俗话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给富人做妾,虽然名头说起来不算好听,但总比嫁给穷人来得好,至少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
赵大壮几人相互看了一眼,默认了这个说法。
春锦给陈老爷做妾,不仅解决了春锦的终身大事,家里少了口人吃饭,还能换钱来给丽娘治病,治病剩下的又可以缓解家里困境。
赵奶奶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深深的叹息。
人生在世,吃的,穿的,用的,治病……都能用钱解决,没钱说什么都白搭。
春锦缓缓抬眼,一咬牙正要答应,床上丽娘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死死抓住春锦单薄的肩头,力气大得惊人,“不!不行,春锦,你不能答应!”
若签下卖身契,将堕入奴籍,从此不再是自由身,只能任由主子处置,永远低人一等,生死不由自己。
若被发卖去青楼,那可就成了贱籍女子,不仅自己低入尘埃,更是殃及子女后代,世世辈辈不得出头。
除非闹饥荒饿死人了,不然再穷再苦也很少有人家卖儿卖女。
丽娘头发散乱形如枯槁,看向赵三壮,声音无比干哑,“三弟,做人要讲良心,你撺掇春锦卖身,当真是为了给我治病么?不是因为你在镇上赌博欠了人家三两银?你要是敢把春锦卖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丽娘牙缝里的血没擦干净,看上去十分骇人,赵三壮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一家人都转向赵三壮,赵奶奶恨铁不成钢,“三啊!咱家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说了多少遍,赌博是恶鬼,碰不得碰不得,你咋就这么不听话!”
“老三,丽娘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欠了三两银子赌债?”
赵大壮面色往下沉,“你哪儿来的钱去赌?”
三两银,全家节衣缩食,一年辛苦到头也攒不出。
赵三壮眼神飘忽,本就细柔的声音几不可闻,“我…那赌场的李大刀说借钱给我玩几把,我想着反正不要自己出钱,不玩白不玩,要是赢了钱,就能补贴家用,最开始我赢了的,谁知道……后来手气越来越臭……”
“你糊涂啊!”丽娘气喘嗬嗬,近乎咬牙切齿,“李大刀看的场子是那陈员外家的,明显在给你下套呐!你咋真就信天上能掉馅饼!傻乎乎往里钻……”
丽娘愈说愈气,一度背过气去。
赵三壮欠了钱,陈员外又放出过话愿意花十两银子买|春锦做妾,丽娘一撒手,春锦十成十要被撺掇着卖给陈员外。
春锦虽父母双亡,但好歹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抬头挺胸行于世间。
签了那一纸卖身契,可就成了最底层的贱奴,没有尊严没有脸面,被杀被卖,不过在陈员外一念之间。
陈员外的年纪给春锦当爹都嫌大,叫丽娘怎能不气?
“我有话要对春锦和娘说,其他人出去!都出去!”
丽娘声色俱厉,赵家人从来没见过如此凶悍的丽娘,花枝虽面有不虞,倒也没说什么,一群人拉拉搡搡出了门去,只留下赵奶奶与春锦在床前。
门关上,屋里复又暗下来,丽娘紧紧握着春锦的手,“春锦,求你帮二婶一个忙,嫁给小宝。”
“什么?!”春锦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得看向手脚乱舞哭嚎不已的赵小宝。
赵小宝九岁,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他心智有问题,大多数时候呆愣愣的,只靠哭笑来表达情绪。
说白了,赵小宝就是个傻子。
当年春锦爹与赵二壮关系好,顺口说过让春锦当个等郎妹,做赵小宝的童养媳,但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当过真。
“咳咳…只有把小宝和芽儿交到你手上,我才能死得安心,你成了赵家的媳妇儿,是堂堂正正的主人,这里就真真正正是你的家,我那几个叔子妯娌也不好再打你的主意。”
“就当…咳咳咳…就当二婶求你了,二婶给你跪下……”
丽娘挣扎着下床,双膝落地,满脸泪水,不知是咳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赵家这一支拢共三兄弟,大房生了五胎,养活的三个都是女娃,三房赵三壮儿时爬树刮了卵|蛋,成亲两年没动静,小一辈就赵小宝一个男丁。
眼下赵小宝是唯一的香火,所以赵奶奶对赵小宝有所偏袒,倘若以后大房三房生出了儿子,赵小宝这个傻子自是变得可有可无。
家里穷得叮当响,小芽儿年幼体弱,亲爹后娘尚且不能得个好,何况没爹没娘?
丽娘执意跪在地上,“二婶知道……这个要求自私至极…可二婶…咳咳…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她与自己的良心来回推拉,满心愧疚抵不过爱孩心切。
春锦忙去拉她,“二婶你这是做什么?二婶你快起来!别这样,我答应你,我会嫁给小宝,照顾着小宝和小芽儿长大成人……”
她相当于二房长姐,若赵二婶过世,就算没人要求,她也会好好照看赵小宝和小芽儿,但怎么说她都是外姓人,到了年纪后,不好强留在赵家。
如此……倒也是一个法子。
“谢谢谢谢,春锦咳咳咳咳……二婶来生当牛做马再来报答你。”
丽娘不顾春锦阻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发青,春锦受得起这一拜三叩。
春锦将丽娘扶回床上,丽娘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春…春锦,你嗬嗬你改口叫我一声娘,我也就瞑目了。”
春锦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娘。”
这么些年,每当依偎在赵二婶怀里,她多么想叫二婶一声娘,如今终于能叫出口,没成想是这般情形。
“唉好好好…咳咳…”丽娘扯动嘴角,“春锦,你…你先带小宝和小芽儿出去,我与娘……交代…交代一些后事。”
“嗯!”春锦重重点头,揉了揉眼睛,领着赵小宝与小芽儿离开了卧房。
房门关上,丽娘看向赵奶奶,“娘……我丽娘敬丈夫,孝公婆,争气给丈夫留了后,对得起天地良心,这临了,只求娘为小宝和春锦做主成亲,往后帮衬一二,丽娘…咳咳…谢过……”
赵奶奶把丽娘揽在怀里,咬牙点头,“娘的好媳妇儿,是二壮亏了你。”
丽娘紧紧抓住赵奶奶的手,枯瘦的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在说话,“小宝傻归傻,好在…吃得下…睡得着,身子骨没…没有问题,等小宝…长大…长大成人,就让春锦想办法…留个种,为二壮…在世上留条根。这样一来,哪怕花枝和阿翠…生不出儿子,咱家也…也不至于绝后。”
丽娘喘得厉害,话刚说完又呕了一口血,赵奶奶抓起汗巾给她擦拭,“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懂,你放心,先别说话了,我会好生帮着春锦把小宝养大成人的。”
得到赵奶奶的承诺,丽娘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气若游丝催促道:“快…快让小宝和春锦拜堂成亲,趁我还有一口气,要是我…我死了,小宝还…还得守孝三年,这被褥上的血,也算添了几分喜色……”
赵奶奶忙点头应承,“好好好,我这就去操办,丽娘你安生养神。”
这般处境,若是有钱的人家,定会买个媳妇来生娃,以延续香火。
赵家没钱,原本只能听天由命,但他们家养着个善良知恩的春锦。
比起用春锦去换十两银子,自然是传宗接代更为重要。
……
农家贫苦,成亲不像富贵人家那般礼节繁琐,大多请个媒人去说说,要是成了,就裁点布给女娃家人做衣裳,家里条件稍好的,还会给上二两银的聘礼。
庚书一开,日子一定,亲戚邻里去接亲,吃席喝酒闹洞房。
更穷的人家,只有换亲一条路可走,直接相互把女孩儿送过去,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春锦本就类似童养媳一般养在赵家,走的是现成路,便没有开庚点香,也没有三金六礼八抬大轿,只是把赵家族里长辈叫来作见证,再请村长做媒人。
赵奶奶匆忙操办,丽娘却不知何时咽了气,最终没能看到赵小宝成亲。
父母过世,子女应守孝三年,如今丽娘刚走,自是不适合给赵小宝举办婚礼。
可人已经请了,赵奶奶只能临时改主意,先让赵小宝与春锦把亲事定下。
族里大爷爷二爷爷坐在堂屋上首,屋里屋外围了一圈赵家亲戚。
大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定亲的事,春锦带着小芽儿与赵小宝在角落里,无人理会。
赵小宝手里拿着一块饴糖,啃得口水横流。
这饴糖是从村长家借的,本想哄赵小宝安静下来,拉扯着把堂拜了。
奈何丽娘去得急,成亲就变成了定亲。
村里人都知晓内情,赵小宝年纪小,还是个傻子,成不成亲也就是走个过场。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拴住春锦,给赵小宝找一个伺候吃喝拉撒的老妈子,顺便把那没了爹娘的幼妹拉拔成人。
大房和三房的媳妇揽着几个女娃站在旁边,直到赵小宝与春锦的亲事定下,花枝都拉拉着个脸。
十两银子,对赵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要是能把春锦卖给陈员外做妾,不仅家里少了一张嘴吃饭,还能收到十两银子。
谁知丽娘来了这么一出,直接让春锦嫁给自家的傻儿子。
花枝絮絮叨叨,“你说这春锦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嫁谁不好,竟然愿意嫁给一个九岁的傻子,啊?阿翠你说是不是?别的不说,就算给陈员外做妾,就算没了自由身,吃香喝辣有人伺候,不比嫁给一个傻子强?真不知道春锦怎么想的……”
阿翠是三房赵三壮的媳妇儿,听着花枝碎碎念,神情难测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想?这不是春锦跟二嫂好,晓得感恩嘛,帮着二嫂照看俩娃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娘和二嫂打定了注意,难不成春锦还能忤逆了嫁给别人去不成?怎么说都是小宝大喜的日子,大嫂,你就少说两句吧,定了亲以后,春锦就是自家人了,不兴再说人春锦是臭要饭的。”
“自家人?”花枝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了,春锦到底是年纪小,现在被丽娘那软舌头哄得团团转,等过几年她就知道后悔了,还真能甘心伺候个傻子守一辈子活寡?”
阿翠没再接话,以后她说不好,现下她只愁着自家丈夫欠的三两银子怎么还。
赵奶奶少有的态度强硬,铁了心的帮丽娘把春锦嫁给赵小宝,以后这家里,估计是要有二房一席地。
也怪大房和她的肚子不争气,但凡她们生了儿子,老太太也不至于这么护着二房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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