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渐渐睡沉了。
梦里浑浑噩噩,梦到的场景纷乱繁杂,光怪陆离。
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灵魂。
撕裂,拼凑。
拼凑,撕裂,再拼凑。
忽而一声一声温柔的音浪,如风拂水,柔柔地,细腻地抚过片片碎落的灵魂。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其人如玉……”
“后面是……是什么伊人……”
“伊人……所谓伊人……皎皎白驹,其人如玉……”
……
景阳轻推开屋门,飘雪刮起他的衣摆,涌入屋中。
他回身关上门,指尖掐诀,衣袍上沾染的雪花尽数消失。
为了安抚秋水流,风习习念叨着几日前学来的颂词,念着念着,便迷迷糊糊打着盹。
屋门响起的吱呀声同陡然拔高的风啸又叫她清醒过来。
她眯了眯眼,扭头朝屋门口看去。
景阳解下披风收进储物袋,看着床上的两人,手里一如走时,执着一柄银灰长剑。
“风姑娘,我与师父在村中找了一遍,未找到鱼类。”
他抬手递过去,掌心现出一包黄色纸包,散发着清甜的青梅香。
“这是我师父给的龙须糕。”
风习习受宠若惊,轻声道一声谢,打开纸包,拈一小块尝了尝,甜丝丝的。
比饴糖还甜。
她眯眯眼,又拈一点,反身小心翼翼挤进少年唇缝。
景阳看着他们兄妹相互扶持,不由露出一抹会心的神采。
他生平不爱笑,宗门弟子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师父。
偏生师父时而正经时而不正经。
叫人很是苦恼。
屋门“啪”一声被推开。
云清一边掸着发髻上的飞雪,一边把脚往后一提,关上屋门。
“这鬼地方啥都没有,别说鸡鸭鱼,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她拉下帽檐,抖抖道袍上的雪。
瞟见即将成为自己徒弟的小姑娘,又满面笑容凑过去,装模作样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你们家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再跟他们爹娘说道说道,劝动小徒弟的爹娘,她就能光明正大的把小徒弟带回宗门……
风习习抿了抿唇,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们自己能回去。”
“诶,不要客气,锄强扶弱本就是我等修士的责任。”
风习习:……
没有客气,就是有点怕。
景阳:师父,你又吓到她了。
云清浑然不觉,在火盆旁的木凳坐下,大剌剌脱下长靴,一边架着二郎腿烘脚,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模样。
火盆里旺盛的柴火烤得她黑袜子蒸出一股白烟,风习习默默合上龙须糕。
云清道:“跟我去玄英仙宗,那里什么都有,别说烤鱼,芦花鸡酱香鸭脆皮烧鹅,为师统统带你去吃。”
风习习:“……”
景阳宗门山下那一望无际的山脉,又看看胡说八道的师父,不由自主伸手摩挲眉心:“师父,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别说了,亏心。
他已经看见小姑娘两次露出惊恐怀疑的眼神。
云清旁若无人深深嗅了一口长靴的气味,一脸陶醉。
景阳:“……”
风习习:“……”
云清乐乐陶陶地穿上长靴,脱下另一只湿漉漉的靴子继续烤。
“白日里没什么,入夜后,为师去会会那只厉鬼。”
提及正经事,云清判若两人,表情严肃,“小阳保护好他们兄妹,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景阳颔首,拿出时刻盘。
酉时三刻。
冬日天寒日短,这个时辰,按照常理,天色已经曛黑。
而此刻,窗外明亮的日色只是风雪给的错觉。
厉鬼也可能添了一把力。
约莫戌时,挂在屋门口的三个小铜铃同时清脆作响。
支头浅寐的女子睁开双眼,双指甩出一道黄符,黄符如箭钉入破旧的屋门,红线上的颤动不已的小铜铃骤静,附在红绳上的黑气迅速脱身,蹿出门外。
“保护好他们。”
说完,云清持剑起身,疾步追去。
风刮得窗牗发出阵阵细响,火盆中的火苗跃动不安。
景阳背身走到床旁,抱着剑环视整座房屋,呈警惕状。
风习习瞧着屋中时明时暗的光线,下意识挪近秋水流。
他轻拧着眉头,睡的极不安稳。
他肯定也在害怕。
风习习咽咽口水,紧张地抱起他的手臂,握紧他的手,小声道:“秋水流,我会保护好你,你、你不要怕。”
“……”
看见他干白的嘴唇,风习习拿出水囊,递到他嘴边,喂一小口。
又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屋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惨叫。
刚喝进去的水,立马被她呛咳出来。
听这声音像是那位云清真人。
风习习呛咳得更厉害了。
景阳转身看她,俯身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解释:“这是厉鬼在引诱我们出去。
风习习点点头,心下安定不少。
倏忽,窗纸飒飒脆响,屋外打斗声时远时近。
景阳扬首细听,屋外厉鬼不知几多,师父一个人显然应付不过来。
抱着剑走了两步,师父嘱咐他的话仍在脑中回响。
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逡巡片刻,景阳终是忍不住,看着咳得眼眶泛红的小姑娘。
“你好好在这呆着,我出去看看。”
风习习睁着纯真水亮的大眼睛,巴巴瞅他。
景阳被这双眼睛看得心生羞愧,他深知不妥,但师父的符咒全用在这间屋里,厉鬼就算撕破窗户纸,也休想进来半步。
“若有什么事,给我传音。”
景阳出去后,屋中愈加空荡,火光明灭不定,鬼影憧憧。
那哗哗作响的破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撞开。
风习习握紧传音玉珏,一手攥紧秋水流的手。
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精神支柱。
她攥得太用力,少年立时被痛醒过来。
“放开。”
风习习一惊,下意识松开手,回头看着他,神色惊喜:“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少年侧脸躲开,盯着她,眼神淡漠,带着一股审视。
“你是谁?”他声音涩哑,好似从水里透出来一样,含混而飘渺。
风习习满眼诧异,愣了半响,才找回声音:“你……失忆了?”
小仙官说过,有些人受了重伤后,会出现失忆的症状。
否则,不会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
有点讨厌。
秋水流揉揉发僵的手指,冷冷开口:“风习习。”
“诶?”她瞪圆眼睛,便听他接着说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嘲弄,“天上的神仙,羽族的凤凰,还是孤魂野鬼?”
他不仅没有失忆,反倒多出了许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经历过一样。
他坐起身,这才感觉有点不对劲。
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冰冷的神色微微僵住。
风习习表情古怪地瞥他。
没有失忆,为什么这么奇奇怪怪的。
她想了想,拿出一块龙须糕递过去:“给。”
“不要。”
见他拒绝,又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风习习收回手,郁闷地咬一口龙须糕,扭过头望向屋梁。
秋水流斜眸,乜视小女童的小背影。
稚气圆润,背上垂着两条毛毛糙糙的大长麻花辫,奇丑无比。
又想起那是出自自己的手,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肚子不期然响起一道咕噜声。
他微微拧了下眉。
风习习扭头,瞥一眼他苍白虚弱的脸色,抿了抿唇,气鼓鼓地背过身,片刻,反手递过去一包干荷叶包:“吃不吃,不吃——”
荷叶包被拿走了,是一只冰冰凉凉的手。
风习习弯弯唇角。
鸡腿包饭的魅力没有人能抗拒。
恢复些力气,秋水流掀开身上的青色披风,缓缓起身。
风习习转过身,看着他下床的背影,道:“你去哪?”
秋水流头也没回:“出去。”
风习习一听,方才轻快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外面都是鬼,景阳师兄让我们不要乱走。”
少年走了两步,听见她提及景阳,不由嗤笑一声,侧目扫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在这等他吧,他才是天命之子。”
风习习一愣。
他摆摆手,顺手把干荷叶纸丢进火盆,慢慢悠悠朝屋门走去。
她呆望着那道离开的身影,昨日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的少年仿佛变成了一抹遥不可及的幻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窗外风声更甚,犹如鬼哭狼嚎。
风习习恍然惊醒,急忙跳下床,撕下床边木杆上的两张黄符,揣进怀里,奔出门外。
秋水流循着记忆中路线,走向街口。
飘荡的鬼魂桀桀笑着,一拥而上扑过去,他冷眼一挥,鬼魂尽数化作一道青烟散于薄暮。
周身一静。
界石外的结界上,蹲了两天的藤妖看见街口缓缓明晰的人影,藤条尽数缩回密树,蛰伏待发。
秋水流扬首望着若隐若现的结界,伸指试探触去。
手指穿透结界,暗中蛰伏的藤妖动动触须,牢牢盯着那只伸出结界的手。
然后,那只手收了回去。
藤妖:“……”
听见身后传来的惊呼,秋水流回身,眼眸瞳仁忽黑如墨,深邃阴沉。
街口血红鬼影一闪而过。
“秋水流……”
“秋水流,你在哪儿……”风习习举着火球,一边喊,一边寻觅。
声音哆哆嗦嗦,俨然快被身边游荡的鬼魂吓哭了。
小鬼们惧于她手上的神火,与身上散发出的神威,不敢接近,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故意吓她。
风习习漫无目的找着,只觉头上有什么东西戳着她的脑袋。
她仰头一看,一屁股栽在雪地上,魂差点吓飞了一半,手上的火球也在栽倒时熄灭。
那红衣女鬼四肢犹如蚰蜒,四肢并用,爬的极快,顺着蛛丝从半空下来,堵住去路,三角形的幽绿虫眼,阴森森盯着她,铺地的黑发慢慢伸到她脚边。
风习习毛骨悚然,全身僵硬,眼睁睁看着脚踝被缠上。
就在这时,一根枯枝破风而来,扎进女鬼的躯体。
女鬼惨叫一声,身体化成浓浓青烟消散。
一只苍白的手递到她面前,头上落下一声戏谑。
“鬼也会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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