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好得差不多了,而且两人的关系好像也进入了互相接受的时期,小春觉得她应该可以管管他了,他应该开始工作挣钱养家,而不仅仅是写个日记画个插图,生活是需要生活费的。蛋蛋是她心目中未来的老公,她得督促他点,得让他成长。
小春是穷苦人家的长女,务实,遇事较真,几次三番好言相劝,让蛋蛋重拾雕刻。蛋蛋哪有那份心情啊,越听越不耐烦,经常躲到翠竹坡的小溪旁,或者是老街旁的那个肖楠林。
对于丢弃主业,蛋蛋并没有太多的感伤。纵观一部美术史,一无收益的画家比比皆是。他们安于贫穷,苦度光阴。即使穷苦一辈子,绝大多数人也只能当二流画家。他们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舍弃了生活的乐趣,错过了人生的种种机缘,到头来只修得个二流画家的正果,这值得吗?
你常听到人们说,穷困是对艺术家最有力的鞭策。唱这种高调的人,自己从来没有亲身尝过穷困的滋味。他们不知道穷困会使你变得多么卑贱。它使你蒙受没完没了的羞辱,扼杀掉你的雄心壮志,甚至像癌一样地吞蚀你的灵魂。艺术家要求的并非是财富本身,而是财富提供的保障:有了它,就可以维持个人尊严,工作不受阻挠,做个慷慨、率直、保持住独立人格的人。那种完全靠艺术糊口的艺术家,耍笔杆子的也罢,搞画画的也罢,都是可怜人。
蛋蛋生活在一个不温暖的小天地里,他很早就感受到了生活的不易,他不会选择那种纯粹的艺术道路,而选择的工艺美术这样能从事自己爱好又能养家糊口的工作。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陈守理,他的父亲陈庆仁老师不可谓不用心栽培,陈守理也勤学苦练多年,到头来也是资质平平。论刻苦,比诚心,蛋蛋并不一定能超过他,他们都真心相信自己赋有艺术才华。可是在这方面,自信心显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苦心经营,矢志不移,不一定能创作出优秀作品,所费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间差距是外人难于想象的。
早年,蛋蛋对自己的艺术修养还没有深切的体会,他请教了陈庆仁老师,问老师自己能不能通过工艺美术这条路成为艺术家。老师说他可以,理由是他对艺术的感受有异于他人,一幅出色的美术作品能直接扣动他的心弦。他是凭直觉来欣赏作品的,能从感觉上把握某些事物的个性特征。陈守理不行,他需要经过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领悟,他要靠理性来欣赏作品。艺术家的气质有别于科学家,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来获得美的感受,感性更有利于艺术家的成长。当然理性和感性会有共同的终点,但是毕竟初期的专业通道还是有所侧重的。
蛋蛋自己也看出来了。对于素描,陈守理只是靠依样画葫芦,越象越好,忠实的翻版而已。蛋蛋自己是按照自己的内心感受来作画,选取一定的角度,按照某种格调,在刻意模仿之中,却棱角分明地凸显出他个人的风格,往往有一种变形的呈现。
小春跟蛋蛋吵架了,老鬼头过来相劝,说没事的,一个人长期作画,那么他就非画不可,要不让他作画,他说不定会自杀。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官能,就跟人体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样。画家从所见事物中获得某种独特的感受之后,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现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反正他得用线条和色彩来表现自己的内心感受。这就跟音乐家一样。音乐家只要读上一两行文字,脑子里就会自然而然地映现出某种音符的组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几个词或那几个词会在他心里唤起这一组或那一组的音符来,反正就是这么来着。
说是这么说,但一个大男人不干活,混吃等死真的碍眼呀。看着蛋蛋风卷残云似地把他面前的那么多食物一扫而光,小春真想把他面前的盘子都给撤了。
“什么都不干,还吃那么多,吃什么吃?”她心里这么说,但没敢那么做。看着那光滑的额头,小春觉得那个头颅就是一块鹅卵石雕刻而成的。
看着小春虎视眈眈的样子,蛋蛋心里却在暗暗嘀咕:在这强悍的女人面前,他可不能出现软弱。她让他作画,他画了,她让他雕刻,他也雕刻了一个,她还要让他不停地雕刻下去,他才不肯了。这个女人把他的小鬼摆件给了别人看,那些人都说他有才,她想让他雕刻,纯粹是虚荣心在作怪。她当他是她的什么人呀!不过也是,这话就不用说了,小春来伺候他,很离谱的,这个意图不言自明。
小春的话,他可以不管,爷爷的话,他好像没怎么反对过,因为老人家一向有道理,他的很多认识都来源于老鬼头,他从没发现他说的是错的,在不知不觉中,他佩服爷爷,把爷爷当成了智者。他在揣测老鬼头的那番话是不是事实,一些年后的自己会不会愈来愈狂热地追求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尽善尽美的艺术境界,却拿不出什么像样作品来,最后说不定还会沦为酒鬼。
近来,一些挫折,很多想法搞得蛋蛋心神不定。他的思想有点乱。无论如何,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切不可虚度此生,这个底线认识还是有的。他并不认为只有发迹致富、名扬天下,才算没枉活于世,可究竟怎样才无愧于此生,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显然,他现在的人生已有两个难逃的厄运,要他在这样的厄运中醒悟,就他这样的年纪,除非有人用蛮力从外界打破,否则比较难。
现在的蛋蛋陷入了迷茫,因为生活没有方向感,没有奋斗目标,以前,他都是为花儿而努力的,现在为了谁?为自己吗?他有点瞧不上自己。原先的雕刻梦想——留下五百年的作品,他还没有放弃,只是心灰意懒,暂时不可能理它。
凡属真正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事业上,这一来,他们势必要让个人生活从属于整个艺术事业。他们明明屈从于某种影响,自己却从未有所察觉,像中了邪似地受着本能驱使和愚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日常生活的的点点滴滴打他们身边一溜而过,一辈子就像没活过一样。
现在的蛋蛋不是真正的大家,他只是个手艺人,不可能有老鬼头说的那个状态,老鬼头也照顾他的事实,而是希望他能以入画的状态摆脱外界的那些是非。
还是不想工作,他反抗,暴怒说:“我不想雕刻,生活一团糟。”
“那你就把那一团糟给画出来,给雕刻出来,这也是你自己的内心,总好过你这样不死不活的,跟废人有啥区别?”
“那样会废了黄龙玉。”
“废了就废了,总好过你废了。”
好像有道理,不过他真没这么对待过玉石,那样太不尊重它们了。
“你觉得玉石很贵,舍不得,对吧?可是你更贵。”小春说。
蛋蛋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把玉石当生命了,他不会随便对待自己的玉石。可是小春这话好像让他打开了另外一道门,黑暗之门,那里头有魔兽呀。这个领域可是试一试,他从来没在这个领域试过。
“负能量的玉雕?”他犹豫着。
接着心情不好,他把怨气发泄到了一个黄龙玉身上,花了一整个白天和黑夜,他就雕刻出一个大致的样子:那是一个像挣脱地狱的魔鬼,正在努力从地狱中拔出自己的身子,那地狱很重,就像褪不去的裤子,以至于那个魔鬼非常努力地挣脱,那整个身型都变得像树缠藤那样扭曲,那嘴巴对着侧上方的半空大吼,那眼睛空洞,但冒出了两团火,以至于让人觉得那嘴巴也有了火气的烧焦味。
至少逼一个出来了,小春觉得这个玉雕摆件还不错,一种真实的心理反应,不算废了,可能还算精品。只是太丑了!
“丑得有水平,完美表达了你说的负能量,对吧?呵呵。”小春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这个玉雕。
“不过这种东西还是少雕点,毕竟挺吓人,能吓得我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可能要搬到你屋里来了。”小春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蛋蛋打电话给陈明,说他现在好了,不需要小春照顾,让她走人。陈明问为什么了,小春挺好的呀。他烦她,她就是他的紧箍咒。陈明不放心,说再等等,不差那几个月工钱。跟老一辈说不通,他吼陈明:“你什么都不懂,哼。”
他只好到外面去,不想跟小春待在一个屋子。
蛋蛋是好得差不多了,她可以离开这里,但是小春舍不得蛋蛋,也觉得奋起湖这个地方挺好,人更好,她有点如鱼得水的样子。她试着创业,等将来要是陈明不再招聘她了,她也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
当裁缝,挣不了几个钱,还是得想其他的出路。先做点泡菜卖,试一试吧。也就在老街旁边摆个地摊,卖几种泡菜:萝卜、大白菜、包菜、鸡爪。
说实话,生意真不咋地,连一天的生活费都赚不来,这里人会算计,家家会做酸菜和腌萝卜。也就大白菜和鸡爪还有销路,被老街的几家饭店买过去当小菜。游客多的时候,泡菜的销量大一些,反之,得送人。试了半个月,不挣钱,这次创业算夭折了。尽管如此,她还在研究摆地摊的小生意。
她本来想开个酒吧或者咖啡厅,没那本钱。小春是个积极努力和胆大的女生,作为贫穷家庭的长女,她习惯养活自己,习惯独挡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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