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延安要丢签的手一顿。

    放眼望去,只见街尾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

    一水儿素净的褒衣博带,都是广袖宽袍的儒生的打扮。

    荀延安看了一阵才认出来,这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也不知他们是受了谁的鼓动,都来刑场为裴南意送行。不少公子都上前给裴南意喂酒,其中文辞犀利、口才出众的学生更是直接在刑场上骂起来。

    几个锦衣的世家子首当其冲。

    “裴相当政二十余载,从未做过对不起魏国,对不起大周之事,你们怎能说他勾结女真人!”

    “裴相爱民如子,裴大公子镇守北疆多年未曾出事,我不信裴氏与外族勾结。”

    “我也不信!”

    “不信!不信!”

    学子之间的“不信”之声此起彼伏,最后才从其中挤出来个瘦长的柳叶眼少年。他掀了袍子,往断头台前一跪,磕了两个头道:“民意昭昭,我爹是何等人天下人都知晓,此事必有冤屈,荀相,您稳高坐台上,怎能无动于衷啊!?”

    荀延安记得。

    那是裴南意的小儿子裴清郁。

    裴清郁一双眼睛像极了裴思渡,中庭却不似裴思渡生得那般柔软,反而透着一股稚气未脱的锋利。此时他脸上写满了愤懑:“荀相,草民恳请重审此案!”

    裴清郁说完,身后的太学生笃躁动起来,齐齐跪下请命:“重审此案!”

    “我等请荀相重审此案!”

    荀延安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指尖一遍遍地在供状上签下的“裴南意”三个字上划动。

    时间如同指尖砂石,一点点流逝。

    徐应之忍不住了,率先起身,冲着荀延安道:“丞相,此处乃是刑场?岂容这群太学生这般造次?更何况午时已到,早该行刑,下官请大人下令,叫诸位校事将这群扰乱法场秩序的太学生都下狱!”

    荀延安指尖一顿,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裴清郁,抬手叫身边的麒麟府校事上前将太学生拖开。

    场上的太学生一时间都被押下了刑场,裴清郁还在不住挣扎,想往台上爬去,却又被摁回了原处。他怆然地哀嚎起来:“你们要杀我爹就先杀了我!丞相大人,荀世伯!草民愿替父受刑啊,荀世伯,救救我父亲吧!”

    荀延安心中有些滞涩,他对裴清郁的泣血之言充耳不闻,伸手将令签往地下一丢,“午时已到,行刑。”

    刽子手得了令,将怀中的刀亮到了青天白日之下,一口烈酒开了霜白的刃,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逼出刺骨的死意。

    在场的人,竟一一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

    “慢!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一声惊呼骤然从人群中传出。

    荀延安抬眼看,只见脸色苍白的裴思渡拎着一个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裴思渡此时眼前已经起了重影,他手中拎着的人便是当日在裴府门前退婚的徐家三公子徐夜明。此时徐夜明被裴思渡踩烂了的脸还没好透,一层层纱布裹得跟粽子一般,被人瞧见了便开始怪叫。

    已经叫了一路了。

    裴思渡忍无可忍地将他往台前一丢,哑声道:“丞相大人明鉴,我父冤枉!是有人暗中害他!”

    “够了!”徐应之神色紧绷,他从座位上骤然起身,冲着台上的裴思渡吼道:“你裴家三子一女,若是人人都来行刑时闹上一闹,这首难不成要斩到明日不成?”

    他心知荀延安偏向裴家,便直直看向曹闵,道:“请大公子作主,叫林府君屏退一众闲杂人等,以保能顺利行刑。”

    曹闵打量了他一阵,道:“行刑是必然的,但裴丞相乃是我大魏肱骨,若是当真有人陷害,以至错杀,痛失良臣,我父王岂不是要痛心疾首?”

    徐应之脸上血色疾退,他猛然看向监斩官座下的林千卫,道:“林府君还不动手?裴思渡这是在公然扰乱法场秩序……”

    “徐大人何必着急?文书是我搜出来的,证据确凿。”林千卫按了腰间的刀,淡声道:“若是裴南意当有罪,少不了这一刀,行刑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看向断头台。

    裴思渡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他面色惨白如纸,脊背像是弯到底的弓背,他撑住地的手不住颤抖,盯了一阵忽远忽近的地面,咬牙出声道:“我今日在此要检举徐应之,两面三刀,迷惑大王,构陷我爹与女真人勾结之事!”

    “笑话,我构陷你爹作什么?!”

    “我也很好奇!徐大人,我爹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我与你亲妹妹还有一桩婚事未解。”裴思渡仰起头,声音像是烧久了的老风箱,透着一股破败的厮哑,“你为何要构陷他?构陷我裴氏?”

    “我构陷?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有证据么?”他狠狠一拍手下案面,凶戾满面:“若是你没有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

    裴思渡指着荀延安:“证据。证据便在丞相大人的桌上!那份画押的文书便是证据!我爹没干过这样的事,他绝不会承认,上面的笔迹乃是你仿造的!”

    徐应之脸色骤然一变,直直看向荀延安。

    荀延安置若罔闻,将文书抖了抖,拿起来公诸于众:“这文书上的画押确是徐大人所写,诸位请看裴相的手,关节尽断,因为长期受刑的关系,他此生都写不了字了,可是依照《周律》若没有画押文书,谁也斩不了他。”

    裴思渡在下面高声应和:“对!由此可见,徐应之是有能力模仿我父亲笔迹的!”

    徐应之咬牙切齿:“荀延安,你联合起裴思渡算计我?”

    荀延安将文书交给曹闵观看,淡声道:“我所言皆是真话,何来算计一说?”

    徐应之哼一声,拂袖冲台下的裴思渡嗤笑,“那又怎样,文书与签字的字迹一样难不成就能笃定那文书不是裴南意写的?”

    “我还有人证。”台下的裴思渡耳畔嗡鸣,他伸手抓住捂着脸缩在地上的徐夜明,狠狠往前一推,“你最好听听你亲弟弟怎么说?”

    那徐夜明抱着脑袋,操着一口古里古怪的嗓子冲台上道:“我看见我哥的字帖了,他这几日,日日都在临摹裴丞相的折子,家里现在还有他临摹的残稿!”

    “听到了没?徐应之,”裴思渡有些气力不支,只能扶住那徐夜明的肩来支撑自己的身体,“我就想问问,你忽而临摹我爹的字,究竟是意欲何为?”

    “笑话。我青睐裴公的字,难不成还不能临摹,若是我临摹了他的字便是构陷他与女真人暗通款曲,那我是不是临摹了魏王的字也是要意图谋反啊?”

    裴思渡猜到了他要如此回驳,攥紧了拳头,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度,叫骂道:“胡说八道,徐应之你就是小人之心,浣水之上,辩不过我,如今就眼红了是吧?”

    “我有什么可眼红的?!”

    “你没用呗!高高在上的大魏才子连个纨绔都辩论不过,浣水之上,你徐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徐应之果然受了刺激,也骂道:“你信口雌黄,浣水之上你说的是歪理,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是诡辩之术!”

    裴思渡一脸鄙夷:“我呸!放屁,就是你爹在官场上混不过我爹,你在坊间的名号不如我敞亮,你们徐氏狼心狗肺,所以变着法想害我裴氏!”

    “我害你裴氏?我还看不上你们裴氏。”徐应之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指着裴思渡就骂:“别忘了,文书是在你们裴府的聘礼中找到的!上面是你爹的字迹!”

    裴思渡听到这一句,终于哈哈笑起来,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盯着徐应之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文书是从聘礼中搜出来的?”

    台上一片死寂,台下议论纷纷。

    徐应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张了张口,干声道:“我无意间听见的。”

    “你是听谁说的?”裴思渡大口喘息,他一边笑一边往监斩台上走,道:“此物是由林府君亲手搜出的,他同你说了么?”

    不可能。

    生前裴思渡与林千卫关系好到快穿一条裤子了,林千卫也从不告诉他麒麟府审案的事情。这个人谨慎到了一定的程度,在公务上谁也不信,只认曹氏父子。

    裴思渡忍着头晕,回首问:“林府君,还有何人知晓此时吗?”

    林千卫如实答道:“无人知晓,我连大王都没有告知。”

    裴思渡快站不住了,他扶住一旁的屏风笑起来,眼中却是山雨欲来的危险:“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说,除了林府君,那文书只有放进去的人才知道,徐应之,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知道?”

    徐应之脸色立刻惨白:“我……”

    “多行不义必自毙。”裴思渡明媚地笑起来,语气却咄咄逼人:“徐应之,你个卑鄙小人,就是你要陷害我父!”

    徐应之张口正想要再反驳。

    曹闵却适时地发了问:“荀相,此案是不是要容后再议了?”

    荀延安颔首,将手中的斩签放入签筒,道:“先将裴南意押入邺城大狱,拿下监斩官徐应之,押入麒麟府大牢,具体事宜等我禀报大王后再议。林府君,有劳了。”

    林千卫“是”了一声,冲两侧的麒麟府校事一挥手,那些身穿麒麟纹黑袍的青年便鱼贯而上,依次将裴南意和徐应之,押了下去。

    裴思渡在他爹下去之前看了一眼那道颤颤巍巍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胸中那口郁结了几日的气终于发作了出来,额角传来刀钻一般生疼。

    裴思渡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眼前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脚一软,顺着短阶滚了下去,在落地之前,他看见了徐夜明满是纱布的脸,“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然后他彻底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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