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

    一声轻响倏而从他身后传来。

    羽箭的冷光在夜色中闪着致命的光芒。

    裴思渡瞥见了那一抹寒光,他松了马缰,迅速地翻下了马。

    肩头仍旧炸开一片锐痛,利刃划破皮肉的痛纤毫毕现,他想,大概是肩胛骨被扎穿了。

    血腥味掐住了他的鼻尖。

    裴思渡额上的冷汗如雨一般倾泻而出,他痛的红了眼眶,咬住牙关想要起身,身后却骤然又传来一声弓弦震响的声音。

    裴思渡看不见羽箭从何处来。

    他心头一片寒凉。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求生欲望地催逼着他攥往前拼命挪动。他甚至看不清来人在哪个方向,但是他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应该跑。

    怎么跑?

    跑不了。

    一只箭擦破裴思渡的侧耳钉入泥土。

    冰凉的血顺着他的耳骨往下滑。

    嘣!

    暗中的人终于射出了第三箭。

    他心脏骤然被人攥紧了。

    裴思渡就像是涸辙之鲋,狼狈不堪地阖上了眼。

    死亡的恐惧将他绞得呼吸困难,动也动不了。

    千钧一发——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锐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当空斩断了,“唰”的一声,断了半截的箭钉在了他不住颤抖的手边。

    裴思渡猛地睁开眼,眼眶好似血染。

    他小臂乍然一紧,一只玉白的手忽而攥住他的手腕,生生将他拎上了马。紧接着,一片带着血味的檐卜香裹住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是曹瑾。

    裴思渡闻着味道就能知道是她。

    两人一路疾驰,身后的马蹄声也接连不断。

    有人在追。

    可他们总是追不上。

    曹瑾骑术好的不像话,好几回都是绝处逢生地越过山涧。

    然而对于裴思渡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灾难。被人带着跑马跟自己跑马的感觉全然不同,而且曹瑾这做派压根不是跑马,更像是在玩马。一路折腾下来,裴思渡脸色煞白,吓得直往她怀里钻。

    不知行了多久,曹瑾忽而一勒马缰,在他耳边沉声道:“没路了。”

    裴思渡顺着路往前看。小径只延申到几丈之外的便直直断裂,再往前便是黑黢黢的悬崖,马蹄在崖边转了一阵,层层的松土就往下沉,天黑了,一眼瞥过去压根看不到底。

    裴思渡下意识地往后蹭,他哑声道:“太高了郡主,掉下去会死人的。”

    曹瑾沉声“嗯”了一声,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后面的人跟来了。”

    裴思渡仓皇回头,透过他的肩,见到了林中被拨动歪的枝叶,影影绰绰地,有人影逼了上来。

    他心头好似擂鼓,不自觉便攥紧了她的肩,“郡主,他们……”

    曹瑾侧脸在夜色中有些模糊,她拦住裴思渡伤了的肩,道:“裴思渡。”

    “你信我么?”

    “什么?”裴思渡没听清他的话。

    耳边的马蹄声渐近,曹瑾的下颌渐渐绷紧了,沉声道:“抱紧我的腰,跳下去。”

    裴思渡大惊失色:“跳下去?!”

    他下意识便想要挣扎,可是曹瑾一把搂住他的腰,在他不停流血的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听得出来这崖不高,滚下去不会死。”

    “不、不行,不行的郡主,下去会摔死……”裴思渡满眼惊恐,身前就是深渊,可是他眼见着之后身着麒麟服的杀手越来越近,恍惚之间,竟忽觉自己后颈生疼,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像是回到了前世那个生死关头,脖颈断裂,手腕剧痛,血顺着缩骨往下淌。

    刽子手一刀没要了他的命,还接着补上了第二刀。

    那是故意的。

    可是受苦受难的是他。

    “我不想死。”

    裴思渡哆嗦着喘息起来,每一声里都带着隐约可见的啜泣。

    “我不想死……”

    他真的怕了,濒死的那种痛苦,裴思渡此生都不想再尝一遍。

    曹瑾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颈,凑到他耳边低声呢喃:“不会死的,交给我。”

    跳下去之前,裴思渡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别怕,我保护你。”

    -

    奉平元年,边疆传来一个消息。

    齐王曹莽找当了个曹衡当年的私生子,姓江,叫江弈怀。

    裴思渡早就知道有了这么一个人。

    当年初到洛阳的时候他还帮曹衡四处寻过这个江弈怀。寻了一年多,麒麟府的探子才在兖州边境找到人,那时候正是隆冬岁月,裴思渡冒着一场十年难见的大雪跑到了兖州边地。江弈怀正赤着满是冻疮的脚站在雪中,一只手摁着野狗的脑袋,一只手拿着从泔水中翻出来的鸡腿,愣愣地看着裴思渡。

    那双琥珀色的荔枝眼像是汪着一潭水,眼眶却冻得通红。

    看到这双眼睛,他心头猛地一颤。

    裴思渡在自己短短二十六年人生中再一次感到了世事的无常。

    裴思渡有些沉默,良久,才偏头便冲身边的麒麟校事沉下了脸:“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没见着他饿了吗?赶紧找个暖和地方将人安顿了?”

    他这话的语气不咸不淡,可却叫那麒麟府的校事心头生寒,慌张拱手道:“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办!”

    “殿下……”裴思渡冲缓缓走近了江弈怀,道:“殿下冷不冷?”

    他露出个温柔的笑,掌心覆上江弈怀的手,道:“奴才带殿下回家好不好?”

    江弈怀不自觉将手松开了,那条快被他掐死的狗便赶紧溜了出去,随后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

    裴思渡握着他手暖了暖,想趁热打铁地将他手中肮脏的鸡腿拿下来。

    江弈怀却像是被触及了禁区的狼崽子,他冲裴思渡眯了眯眼,一口就咬在了裴思渡的手腕上。

    尖锐的痛在手腕上迸开。

    犬齿刺破皮肉,鲜血顺着他的皮肉往下滑。

    裴思渡痛得眉目有些扭曲,他下意识想要甩他一巴掌,但是想到这是曹衡的亲儿子,就硬生生忍住了,反而伸手揉着江弈怀的后颈以做安抚:“没事的殿下,没事了……”

    当时他只是想,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留下此子一条命,兴许以后他能在什么时候救自己一命。

    -

    裴思渡醒过来的时候天仍旧是黑的。

    他身处一处漆黑的岩壁下,身边的火光不住跳动。

    在头晕目眩中眯了一阵,他恍惚地睁了开眼,一动,肩头就传来钻心的疼,疼得他眼眶有些发红。

    在曹瑾带着他上马之前就已经折断了木箭,但是箭头还留在血肉中,颤抖着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肩,也不知道是取出来了还是没取出来。

    劫后余生叫裴思渡眼间发饧,强忍着泪意坐起身来,只见一个人影从漆黑中走出来,“别乱动,方才你昏过去的时候我给你把箭头取出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裴思渡松了一口气。

    这声音。

    来的人是曹瑾。

    他先前在马上就听出来了。

    璇玑郡主不是个女子。

    曹瑾行动不便似的走得极慢,慢慢走近了,裴思渡才发现他脚有些跛。

    裴思渡身上有伤,坐不久,躺着问他:“腿怎么了?”

    曹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忍耐,“被树枝给刮到了,没事的。”

    裴思渡盯了他一阵,问:“哪儿刮的?”

    曹瑾抬手指了指裴思渡头顶。

    裴思渡着他的指尖看上去,登时无话可说。

    上面有棵比他腰还粗的歪脖子树被人齐根断成半截,破碎的树干上还有残存的血迹,不难想象那上面曾经发生过一桩怎么样的惨案。

    裴思渡就是手上破个皮都能嚎半宿,看着那树干,心惊肉跳,“这能叫没事?”

    “嗯。”

    曹瑾拿着一旁的木棍,拨了拨火堆,答话的声音又轻又淡,那神色像极了只被弄痛了但不敢咬人的小狗。

    裴思渡看他这可怜巴巴的模样,沉默了一阵,恶人先告状地道:“我方才都说了不能跳,你非要跳。”

    “确实是我的错。”曹瑾声音有些委屈:“不过若是裴兄你能换个地方掉,兴许我就不会撞到这棵树了。”

    裴思渡一时语塞,刚想骂他“你胡说八道”,昏沉的脑子里的一些记忆便好似鱼鳞翻涌般亮了起来。

    他们掉下悬崖的时候,裴思渡吓得魂飞天外,理智全失,挣扎得就跟只扑棱蛾子一样。曹瑾投鼠忌器,兴许是顾及着他的伤,又或是因为别的,完全不敢下狠手扭住他,只好把自己变成人肉垫子,护着他往下掉。

    一路上不知道给他挡掉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中间撞断的就有这棵树。

    裴思渡心头一颤,要是自己这身板直接砸上去,怕是直接就长睡不醒了。

    他心虚地瞄着那断口上的血迹,低声道:“严不严重?”

    曹瑾有些拘谨地道:“没事的。”

    然后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瘸。”

    裴思渡:“……”

    他心里更过意不去了,想爬起来看看曹瑾的情况,可一动肩膀就不争气地传来一阵抽痛。

    “别乱动啊裴兄,你那肩膀伤得好重,起不来的,还是好好躺下休息吧。”

    裴思渡确实起不来。

    但是这么干躺着又有点尴尬,于是裴思渡便问:“今夜那群刺客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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