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明远下了药?”

    傅明航没说话,只是轻轻“啧”了一声。

    “简直胡闹!我陪你钓逼杀檀蒹葭的凶手,你竟然这般害我身边的人?”裴思渡盯着他看了一阵,眼中骤然涌出杀意,道:“你下药的时候就没想过,如果郡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得起责任么?”

    傅明航神色有些嘲讽,道:“裴大人,您是不是关心则乱了?自己都知道,郡主能孤身入女真,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野和尚么?”

    裴思渡眯起了眼,像是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裴大人,你十四岁的时候能带着人躲过一众女真杀手的追踪么?”傅明航扬了扬眉:“凶悍。他既然变成了曹瑾,就该有曹瑾的觉悟,裴大人知不知道,郡主的身世?”

    裴思渡没答话。

    他不是没查过曹瑾的身份,所有的线索只停在表面,哪怕是往深了挖也只能找到他是麒麟府的探子之一,曹瑾的身份是个谜。他查不出来。

    傅明航冲他笑了笑,道:“我将郡主的身份告诉你也无妨,省的日后将人娶进家中,还不知道自己身侧究竟躺了怎样的一个豺狼。”

    “郡主那双琥珀眼,乃是女真皇室的象征,他娘是女真皇室,当年女真南下之时,与魏王在边疆苟合,意图刺杀魏王,被拿下。魏王念她一介女流,巾帼不让须眉,还跟自己几回欢好,便放走了。不想三年后,女真再度南下,曹瑾生母孤身一人来了大魏。”

    傅明航眼中涌出点戏谑:“曹瑾便是那个时候来的。他娘因为与魏王有私,在女真活不下去了,在魏王帐前自尽,将他们二人唯一的儿子留在了魏国。裴大人,曹瑾这个名字是他十岁后改的,此前他一直托的是他娘用的汉姓,姓江,叫江弈怀。”

    裴思渡倒吸一口凉气。

    江弈怀?

    江弈怀!

    当年那个……斩了自己的江弈怀!?

    他强压住眼中的悚然,抬头看向傅明航,只剩讶异。

    傅明航似是猜到他的震惊,笑道:“这也不难解释为何魏王始终厌恶这个孩子。”

    “他曾经喜欢的女人是为着这个孩子死的,而且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不到当年女真公主的丝毫痕迹,不论是阴险狡诈还是狠辣无情,这个孩子都跟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魏王怕了。”

    傅明航脸上的神色满是鄙夷,他道:“他怕这孩子也有与他一般的野心,长大以后,要谋权篡位,于是,江弈怀变成了曹瑾,从小他就在麒麟府中受着非人的训练,魏王要将他变成手中最锋利的刀。”

    “去年是最好的时机,曹瑾远嫁女真杀了阿索纳大汗,知道江弈怀存在的人都清楚,魏王是希望他死的,最好人能永远留在草原上,不再回来。”

    裴思渡心底一沉,这确实是曹衡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是傅明航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

    他想不通。

    “看来裴大人不信我?”

    傅明航看着他的神色,哂笑一声,道:“咱们郡主能耐滔天,三个月前不仅在女真杀了人,还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魏王便更加忌惮,猎场女真刺杀中间混了多少魏王的人你我都能看出来,他想借着此次机会将曹瑾再送出去。”

    “可是裴大人,你却在此时杀了出来,坏了他的好事,你以为魏王会如何想你?”

    裴思渡面不改色地道:“我不过是可怜郡主罢了。”

    “可怜。”傅明航嗤笑一声,道:“裴大人。您当我是三岁稚子么?在朝中为官,最不可信的便是可怜二字。你是为了你大哥。裴晏如镇守澜沧关,可澜沧关背后既无天险也无铁骑,大魏的铁骑皆在西关以南,北面少战,驻守的都是大魏的步兵,它确实是重镇,可它更是北疆经济的枢纽,无战之时一派祥和,若是有战,便是大魏黄龙。”

    “你想将交战权抓在自己手中?”

    裴思渡没说话。

    “荒唐。”傅明航便冲他摇头,道:“裴大人未免太天真了,你得知道,魏王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他才是这魏国的王,你裴思渡,就只能是他座下的一条狗。”

    “是吗?”

    裴思渡眼中渐渐涌起阴鸷,前世的影子在他身上似有回还。

    那股子饮了血的冷一点点从他的骨缝中泛上来。

    傅明航没答,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曹瑾杀的人我已经处理掉了。”

    走之前,他凑到裴思渡的耳边低声笑:“裴大人,你知道什么叫脔割么?”

    裴思渡呼吸一窒,脊背上渐渐泛起凉意。

    傅明航挎着刀缓缓走了:“小裴大人。这回,你是真的救了头吃人的狼崽子。”

    -

    次日,明空的头颅被上山砍柴的小沙弥看见了,孩子年纪还小,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了佛寺,哆哆嗦嗦叫唤了一通,这下全寺的人都知道了。

    当时曹瑾,不,应该是江弈怀在大雄宝殿之前拜佛烧香,闻言只是顿了顿,然后面不改色地冲佛祖磕了个头。

    裴思渡坐在殿前的长阶上,静静地眺望满山的松涛翻滚,像极了他们初来乍到的那一日。

    眼间遽然落下一张写满小楷的信纸。

    裴思渡一手抓住,垂眼扫了扫,又随手丢到了地上。

    这是檀蒹葭的绝命书。

    傅明航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亲自要为檀蒹葭讨回公道。

    或许邺城中其他的女子是被那流窜的大盗所害,但是檀蒹葭绝不是,她是自尽的。

    她临死前将自己想留的痕迹留在了邺城布庄的账簿上。

    邺城布庄的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实诚人,若是有买家来布庄退衣,是要记下缘由的,当日小二问缘由之时,檀蒹葭留下的是一首七言绝句。

    排头连起来便是“明远害吾”。

    这是她在朝办案之人求救。

    那么多人,就只有裴思渡看到了这句话,可是他没有证据。

    证据在傅明航手中。

    她留下了一封绝命书。

    裴思渡当时只是猜测。若是办案之人看不出那首藏头诗,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所以在麒麟府当差的傅明航是她最后一道防线,只要留下证据,便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受明远迫害的女子不在少数,因着大周礼佛盛行的风气,女子对僧人的防备是最少的,他假借谈佛之名接近那些商户富贾的女儿,在茶水中下药,只要她们失去反抗的能力,就从此会沦为他掌下的玩物。

    为了在外的清名,她们不但不敢说,还会因为受他胁迫而一次次上山。

    这都是蒹葭绝命书中写的。

    她宁可不要自己的清誉,也要将这禽兽的暴行披露出来。

    何其可贵。

    裴思渡站起身,缓缓向大雄宝殿中走去。

    他站在江弈怀的蒲团边,凝视着大殿中的佛像,一言不发。

    在他们身后,片雪一般的绝命书顺着房檐倾泻而下,顺着上山的三千长阶,一步步滑到风云里。

    -

    这趟礼佛风波太多了,王后也心有余悸,这一日日暮便带着人到浩浩荡荡地回皇宫了。

    临别时,主持带着一众弟子在山门前冲众人合十告别,此时他最得意的两个弟子已经见鬼去了,身边站的是个叫静修的小沙弥。

    据说是明空座下的大弟子,乃是这山中佛缘最深厚之人,小小年纪就悟性了得,乃是将来主持的首选。

    可裴思渡总觉得那孩子看着有些不对劲,他出神看了一阵。

    兴许是目光太直白,静修也发现他在看,双手合十冲他笑了笑。那笑容众丝毫不见出家人的温和,反而满是诡谲阴险。

    裴思渡打马离开时,山门外的人依稀散了,只有静修仍看着他们往山下走。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悄不可查地冲裴思渡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薄唇无声地念了一句:“明远。”

    裴思渡背后骤然涌出冷汗,回过头的眼中满是寒凉。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此时,在随行的马车中,江弈怀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那是上回裴思渡给他送的。

    伸手在其中挑了一抹,轻轻地涂在了裂开的伤口上。

    谢绮蓝看着他腕上的伤,想起来当日做馄饨的时候江弈怀一脸漠然地从炉灶中抽出一根烧火棍,面不改色地摁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滚烫的炭木将他的皮肉刺破,生出焦糊的味道,江弈怀却笑得很开心。

    谢绮蓝吓得胆战心惊。

    后来裴思渡就往公子府送了伤药。

    谢绮蓝这才明白他的意图。

    为了攀住裴思渡,他们必须不择手段。

    江弈怀慢条斯理将伤药涂完了,嗅着腕间的药香,脸上涌出享受的表情,他愉悦地问:“前几日给明远下的药处理干净了吗?”

    谢绮蓝毕恭毕敬地答道:“处理干净了。”

    那一夜明远之所以急不可耐是因为在来前谢绮蓝下了药。

    她在明远身上偷偷塞了一枚迷情香。

    这才有了江弈怀杀明远的后续。

    在傅明航处理明远之前,谢绮蓝悄悄将尸体上的香取了出来,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处理完后,便在后山吐了个稀里哗啦。

    江弈才十四岁。

    想到这点,谢绮蓝一阵胆寒,看他的目光愈发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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