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7
每一段影像里的张起灵,都在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
他每天一早出门,来到院子里的那块石头面前,一下一下,毫无目的地敲打着。
风霜雨雪、四时交替,昼夜不断变换。
那块石头越来越小,却仍旧是毫无规则的样子。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不同时期的影像交织混杂在一起,无数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稚嫩的、苍老的、疑惑的、叹息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这里,然后忽然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名字。”
“你需要知道自己是谁,你也需要理解,想的概念。”
“这块石头的最终形状,就是你心里想的东西。”
“你既然来这里,找这个叫做白玛的女人。那么你内心应该是有想的,为何你到现在什么都雕不出来呢?”
“先有了,然后没有了,才是佛。生来就没有欲望的,是石头。”
“你是从什么地方,产生要到这里来的念头。你就是在什么地方,开始想的啊。”
“你不能是一块石头,让你的母亲,感觉不到你的存在。”
“怎么能说你是块石头呢?上师们的想法,真的想不明白啊。”
“你要学会去想,去想念,你妈妈送给你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会是你被那些人遮蔽的心。”
……
工匠指了指地上,正午的阳光下,张起灵雕刻的那块奇怪的石头的影子,影子竟然是一个人的形状,就如张起灵刚才坐在石头上的坐姿。他一定是每天午休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影子,然后按照影子开始的第一凿。
上师们因此承认,他是在“想”的。
那天晚上,张起灵如愿见到了自己的母亲——白玛。
白玛并没有死,但也不算活着。
她静静地躺着,已经失去了睁开眼睛的任何机会。
上师说,当藏海花的药性褪去,她离真正的死亡,只剩下三天的时间。
寻常人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为了争取到这三天,她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虽然不够,远远不够,她想看到这个孩子成长的所有片段,所有瞬间。
可是这三天,这寂静的,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的三天时间,已经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没有人进到这个房间来,没有任何声音进到这个房间来。
三日寂静。
三天后,张起灵来到了那块石头的跟前,他习惯性的拿起凿子,开始凿起来。
他以前不知道自己凿这个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凿了几下,忽然发现了自己手里的凿子,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几乎是同时,心中一股难以抵御的痛苦,涌上了他的心头。
大雪中,他坐了下来,蜷缩成了一团。
……
(以上幻影回忆段落均摘自作者南派三叔的《三日寂静》)
我等了等,再也没有新的幻影出现。
说明故事走到这里,已经全部结束了。
……
浓烈的悲伤在胸腔里翻江倒海地冲撞着,久久不愿平息。回忆产生的共情,让我感觉像是亲身经历了这场浩劫。我的心口疼得厉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他。
可我又该到哪里去找他呢?我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几乎跑遍了寺庙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踪迹。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心中愈发着急,一遍又一遍地逼问自己,他会去哪儿?又能去哪儿?难道除了喇嘛庙,幻境里还存在其他场景?大脑飞速运转着,努力思考着每一种可能性,忽然就想起进入幻境之前,铃音曾让我看到过的火红花海。
对,花海!
我循着记忆飞奔而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他。
事实上,那是一片藏海花田,与万丈悬崖比邻,康巴洛部落的陵墓就埋葬在那片花海的冰层下面。
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张起灵正跪在冰层之上,脸色苍白,失神迷惘地看向虚无。
南迦巴瓦里的天空,泛着湛蓝色的光,微风小雪。而那片妖艳火红的藏海花,就摇曳在风雪里,肆意地绽放在他的身边。
我迈着极轻的步子向他走去,生怕惊扰了他。
回忆翻涌,儿时的点点滴滴宛如埋在心里的种子,在此刻一并苏醒过来。
而他并没有理会我,仍然像一块磐石一般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愿意去“想”的东西。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跪在他面前,小心地将他拥在怀里。眼眶一热,不知怎么就哭了。
有的人分明身处悬崖之上,却像是跌落在深渊谷底。
我忽然有些自责,为什么我明明找到了他,却又没来得及保护好他。
……
你能想象吗?与白玛在一起度过的,只有呼吸和心跳声的三天,就是他最幸福也最遗憾的回忆。可在他还来不及幸福,也来不及遗憾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他没有从白玛的口中得到任何的信息。
他没有听到自己母亲呼唤自己的名字,哪怕是一声。
他也没有感觉到,其他人说过的,母亲带给他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一丝联系。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与痛苦。
……
“你是不是找不到她了?”
张起灵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作答。
“别难过。”我对他笑笑,轻轻拍去飘落在他发间肩际的残雪。
“我知道白玛在哪里,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听到这个名字,他空洞的眼神里才稍稍亮起一点光。
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维系着幻境不愿离去,只是想要再见到白玛而已。
不再多做停留,我拉起他的手,踏上归途。
……
风雪还在继续,我们穿过藏海花田,越过枯木林间,跑了好久好久,直到看着那座喇嘛庙再次出现在眼前。
我带着他径直回到了那个房间,晃动着手里的铃铛,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叮——叮——”
铃音响起,白玛站在窗前,身上还是那身纯白色的藏服。
风雪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衬得她极美。
她款款回过身来,一双黑玉一般的眼眸深情地望着张起灵,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
这时,像所有母亲会做的一样,白玛展开笑颜,用世间最温柔的声音唤了一声。
“小官。”
……
画面戛然而止!
我眼前蓦地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明白,是我的时间到了。我已经离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去。
胸口忽然泛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一时间,胸腔、颅腔甚至是眼睛、鼻子、耳朵里全部充斥着血液的味道!浑身上下的伤口同时叫嚣起来,疼得我使不上一点力。一阵难以抑制的冰冷,在一瞬间游走过我的全身。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高速旋转着。
我觉得这一次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白玛为张起灵争取了三天的时间,而这也已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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