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十八岁的叶澜舟刚刚上大一,但第一个学期末就不幸摔断了腿,拖着打了石膏的腿跟学校请了假,忙于工作的父母将他送去乡下爷爷家休养,省得过年的时候再多跑一趟。
连同寒假在内,叶澜舟休了整整四个月的假。
一直到过完年的第二个月,三月底的某一天,就在他准备回学校的前一天,天灾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那天早上他起了个大早,趁着清晨朦胧的雾气,代腿脚不便的爷爷奶奶去乔迁的表姐家送贺礼,吃过午饭回来,他在镇上逗留了片刻,买了奶奶爱吃的鸡蛋糕,还有爷爷戒烟用的薄荷糖。
拎着塑料袋走回到村口的时候,叶澜舟还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对,只觉得那天的村子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直到他走到自家门口,看见院门紧闭,正想敲门,却听见旁边邻居家的大门传来动静。
平时里慈眉善目的大妈脸色青黑狰狞,眼球不正常的外突,仿佛下一秒就要滚到地上,嘴巴不自然地张着,尖尖的虎牙上沾着血沫。
腿边圆滚滚的小柯基被咬去半边脖子,脑袋怪异地垂在一边,去还是像平时一样,看到人就兴奋地想往上扑。
它抬起上半身,叶澜舟才看见它的肠子拖了一地。
流出来的血是粘稠的黑红色。
另一个方向传来令人胆寒的咀嚼声,嘎嘣嘎嘣的嚼着脆骨一般,叶澜舟回头一看,邻居大爷在咬他孙女的脖子。
没有尖叫哀嚎,只有专注的进食声。
叶澜舟心底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退后两步,避开扑过来的满嘴獠牙的小柯基,透过窗户看到自己家里的景象。
奶奶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扁担落在她身边,爷爷趴在旁边,微微动了动。
他从奶奶的脖子边抬起头,嘴里还咬着一块带骨头的生肉。
叶澜舟脸色惨白,手里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他转身就跑。
从这一天起,天灾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动植物包括人类在内,因为不明原因变异,如同病毒传染一边不断向四周扩散,感染者会失去所有的理智,变成充满攻击性与进食欲的怪物,同时电力通讯等基础设施也遭到了大规模的损毁。
整个世界一夜之间退化成了原始社会,幸存者们只能盲目地向四处逃亡。
叶澜舟最初是跟同村的发小一起逃出去的。
最年长的那位在镇上的汽车修理厂工作,一行六人撬开一辆小货车,沿着还没有被感染侵蚀的山路逃向城里。
但年轻人不常进城,毫无逃亡经验,先是迷路,后来食物不足,又遇到感染者堵路。
年纪最小身体最弱的女孩子是最先被丢下车的。
叶澜舟出去找食物回来时,女孩子已经成了悬崖下面被啃食得惨不忍睹的一具遗骸。
他对此表达了不满,然后下一个在行进途中被推下车引开感染者的就是他了。
生死关头的爆发力让叶澜舟躲过了第一波感染者的围攻,最后力竭和腿伤复发让他从斜坡上滚进山林的深处,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了楚辰离。
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树上,叶澜舟在惯性的翻滚中一头撞到某个树干上才停下,簌簌的落叶间,他一抬头,便与树上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那时候楚辰离还留着长发,青丝如墨,一身金丝银线纹样精巧繁复的古式华服,发饰额饰耳环手链满身环佩,活像是从某个古风cos现场走出来的。
但叶澜舟没见过一个像他那样好看得浑然天成的。
许是那身装扮的影响,远远看过去,少年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朦胧疏离感。
叶澜舟倒在地上,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少年低下头,朝他笑了笑,却是很落寞的样子:「你也只剩下一个人了吗?」
叶澜舟点头。
他没有留在深林间等死的打算,理论上也不该在刚被相识十多年的发小背叛的情况下轻易相信陌生人,那一刻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他说:「那我带你走吧。」
少年看着他,没有怀疑,没有犹豫,仿佛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对他说这句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啊。」
那时候叶澜舟忍不住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单纯好骗缺乏防备心的人。
毫无缘由的信赖眼神也是灼人的。
……
……
走到医疗部的楼下,叶澜舟加快了脚步。
医生说,就在他和向壬曦离开病房后不久,医疗部一个实习生偶然间路过尽头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动静,以为是有什么东西偷偷钻进去,打开门一看,才发现病人拽倒了床边的医疗仪器,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昏迷十年的人毫无征兆地苏醒过来,实习生张着嘴在门口呆站了许久,然后才慌慌张张地转头去找医生。
这一夜医疗部热闹非凡,原本已经回去休息的医生都被临时叫过来,各种检查仪器也被搬进病房,好在医疗部的宿舍距离这里不远。
叶澜舟上楼的时候,撞见不少护士与后勤部兼职的护工。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但远远看到叶澜舟过来,又默契地闭上嘴,神情有些不自然。
叶澜舟顾不上这些小事,快到顶楼时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三两级一跨,转眼间就到了病房门口。
他在门口停了片刻,医生才气喘吁吁地跟上他。
“初步检查没有什么大碍,之前心脏附近的伤口恢复得很好。但是毕竟睡了整整十年,身体上各项素质指标都比常人要弱一些,往后能不能彻底恢复还不好说,具体情况还要等这两天再做一个详细的全身检查。”
但愿这几天没有什么异种潮入侵之类的意外情况发生。
医生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叶澜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辛苦你们了。”
初听到消息时满心急切,真正站到门口时,他却又有些胆怯与迟疑。
十年了。
他已经习惯于看到楚辰离安静沉眠的面容,却很难再想起来他曾经鲜活的笑颜。
因为那会让他感到痛苦,为没有能保护好恋人而感到自责。
现在楚辰离醒了,他一时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这都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叶澜舟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手搭上病房的门把手。
病房里,楚辰离坐在病床上,微微低着头,伸出手,乖巧安静地让护士帮他打吊针。
对他而言,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大脑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什么也看不真切,刚醒来的那一阵,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又要做些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这些在病房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恶意。
最多有点不耐烦。
医生带着仪器来给他做检查,或冷淡或不耐烦地给出指令,他都乖乖照做,不吵不闹,也不多问。
护士刚刚在外面跟朋友抱怨过这个麻烦精,此时看到他茫然又乖巧的模样,心也忍不住软了一下。
严格说起来,他现在确实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空睡了十年,这世道都变了,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最平和也最混乱的时候。
“我过半个小时来给你换药水,如果药水提前输完了,你就按床边这个铃,知道了吗?”护士温声说道。
“好。”楚辰离点点头,对护士笑了笑,说,“谢谢。”
少年的声线清亮明澈,但因为久睡初醒还带着几分沙哑,他的语气却很轻柔,说话的时候认认真真地看着人,一点也不像是敷衍客套的样子。
护士的心又软了几分,抬头给了他一个笑脸,起身准备离开。
叶澜舟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
护士一愣,紧张又尊敬地叫了一声:“叶队。”
楚辰离随着这阵动静转过头,看向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叶澜舟,不由怔住。
门口的男人看起来比他年长成熟得多,一身黑衣穿得干净利落,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神态并不严肃也不冷漠,但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楚辰离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一开始他并没有认出门口的人到底是谁。
但有些本能的反应总是快过理智。
在关于叶澜舟的那些记忆还没有涌入脑海,甚至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在看到叶澜舟的第一眼,他便意识到——哦,这就是他一心想见的那个人。
他曾经最信任的人,他所爱的人。
也是他执念的尽头。
楚辰离眨了眨眼睛,确认眼前的人不是什么幻影,然后便笑开了。
眼角眉梢都染上柔软的笑意,一双眼眸灿若辰星,如同看见世间最美好珍贵之物,是纯然的爱恋与欢喜。
护士无意间回头,看到他的笑脸,呼吸微微一滞。
醒着的人那种鲜活灵动的神采远胜过静态的睡美人,尤其是当他全心全意满心欢喜毫无防备地向你展露笑颜的时候。
就好像你就是他全世界的光。
她忽然之间便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叶澜舟这么多年都对他念念不忘不离不弃了。
楚辰离说:“终于见到你了。”
叶澜舟神情复杂地站在门口,有些晃神。
他以为有些记忆早就散失在了过去的时光里,然而一看到楚辰离对他笑,从相遇之初开始的记忆转瞬间又活了过来。
从鬼门关前兜了个大圈子重回到人世,多少不安与忐忑,此时一看到叶澜舟便尽数散去了,只剩下满心满眼的信赖。
就像当初初遇时一样。
只一句话,楚辰离便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
楚辰离一点也没有变。
叶澜舟心底许多为难惶恐不安一点点消解,最终化为庆幸与欢喜。
最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走向楚辰离的床边,对他说:“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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