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瑾捂着脸回忆沈玄意转述最后那段话时的神色。

    体贴年长的队长没有直白地追问他们兄妹之间的故事细节,但花瑾完全能够想象到他心底的那些疑问。

    怎么会这样呢?

    朝夕相处的双生子,既不是反目成仇的恶劣关系,也没有那样持久的迷惑人心的幻术,“花瑜”怎么能够那样完美地伪装成花瑾的妹妹?

    再直白点问,花瑾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妹妹?

    幸好沈玄意没有问,因为花瑾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些疑问。

    沈玄意当然也不会责怪他,在他之前也不曾有人怀疑过“花瑜”有问题,即便她不是花瑾的妹妹,也仍然是所有人都信任关心的重要的同伴。

    真相揭露之后,花瑾只会比其他人加倍的痛苦。

    只是或许他冥冥之中就早就已经有所预料,前一晚他久违地梦到了妹妹——真正的那个妹妹。

    雪白的如同医院病房一般的房间,年轻的女孩子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神色却很安稳。

    病床旁边摆满了各种用于监测各项生命指标的仪器,静默地维持在稳定的频率之上。

    病床上的花瑜的面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跟花瑾在十年前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

    花瑾在病床前站了很久,在梦醒来的刹那一脚踩空,坠入无尽的深渊。

    直至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还一度有种无法正常呼吸的窒息感。

    等到沈玄意一脸迟疑地向他揭示真相,久远前的记忆一下子穿透了重重的迷雾,他才第一次回想起来十一年前——天灾降临的前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瑜有很严重的遗传病,在高中刚开始的时候第一次病发昏倒,被学校的老师紧急送往医院。

    最开始的那两年,花瑜还有大半的时间能够待在学校,定期去医院复查,病情一直维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

    但就在高考的考场上,她再一次昏了过去,自此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过,之后两年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被迫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与刺鼻的消毒水味为伴,手背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偶尔状态好的时候,家人还能推着轮椅带她去医院附近的公园晒晒太阳,但更远一点的地方就别想了。

    在万事万物都在往电子化信息化的方向发展,家里人还是静心准备了纸质的相册、剪报,将远处的风景记录下来,供她随时翻看。

    有时候在护士特别允许下可以使用一段时间电子产品,她也能看到很多视频,但平时她的床头摆的更多的还是各种纸质书。

    花瑾用妹妹的证件去市里的图书馆办了一张卡,每次去看她总要先绕路去图书馆,频繁到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跟他熟稔起来。

    听说妹妹的故事之后,他们无一例外都露出了同情和遗憾的神色。

    「真是太可惜了。」

    花瑾每每听着心底都是一阵刺痛,面上都是一笑而过,却一直都没办法释怀。

    双生的兄妹,一前一后降生时间间隔不超过一个小时,小时候穿着一样的衣服去亲戚家拜年,都时常会有人分不清楚谁是哥哥谁是妹妹。

    有时候他们自己玩性上来,刻意模仿着对方的声音和说话习惯,就连妈妈都会认错。

    这个游戏他们乐此不疲地玩到了童年结束。

    进入青春期之后,天然的性别特征逐渐开始清晰地体现在他们的外表上,周围的人终于可以轻易区分开他们,但这完全不影响他们之间远比一般兄妹亲密的感情。

    兄妹两人都曾笃定地宣称过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特别的心灵感应,距离越远,反而越能频繁地感知到对方激烈的情绪变化,以及受到的疼痛伤害。

    只不过到高中结束之前,他们分开超过一公里的机会都不算太多。

    ——提到以上这些细节,是为了说明这对双生子确实亲密无间。

    但就是这样一对联系紧密的双生子,一个饱受病魔的折磨,另一个却安然无事。

    从花瑜第一次被查出遗传病起,花瑾也在第一时间被带去做了全身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之后几次定期检查也是一样,健康到医生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说现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自律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

    家人对此自然是庆幸欣慰,花瑜听说之后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说花瑾没事真是太好了。

    但花瑾从此却在心里扎下了一根刺,有时候想得多了,他就会往深里解读那些从内心油然而生的话,他们那些庆幸是不是也是在说,只有花瑜一个人生病真是太好了。

    花瑾知道这是完全扭曲的钻牛角尖的想法,但有的时候人的思维是无法受到理智的控制的。

    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自虐一般地反复重复那些扭曲的言论,然后任由自己被无尽的自责与愧疚淹没。

    等到了白天,他又会恢复成理智聪明的好学生和温柔体贴的好哥哥。

    但有时候坐在妹妹床边,面对她欲言又止的神色,花瑾时常会生出一些被看穿了的窘迫狼狈,好在妹妹总是体贴地保持着沉默。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持续到天灾降临前的一个多月。

    主治医生给花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国外某个专家小组研究出了针对这种病症的特效药,已经通过了临床试验准备上市,虽然暂时没办法彻底治愈病症,但也能够帮助病人慢慢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或许以后花瑜还有重回校园的机会。

    一家人顿时喜极而泣,恨不得抱着日历一天天地扒着能用药的日子到来。

    有了治疗的希望之后,花瑾也一扫之前的阴霾,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家人痛苦太久终于看到希望,自然满眼都只看到希望,花瑜对此还是忐忑居多,在那样的情况下却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那时候谁也没有预料到天灾即将降临。

    花瑾过度的兴奋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妹妹的不满,某一天探病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吵完之后没多久花瑾就已经想不起争吵的起因了。

    更像是压抑太久之后的触底反弹,过去丝毫不敢说出口的话在那样的情况下轻易地泄洪。

    花瑾只记得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无时无刻不期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妹妹。

    要是生病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

    那样就不用那样无力又痛苦地看着妹妹承受病痛的折磨,无论做到怎样体贴入微的关照,也无法消解心底沉甸甸的愧疚。

    明明那又不是他的错。

    妹妹瞪大了眼睛看他,一字一句地问,是我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花瑾一下子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但那个时候他一句解释都说不出来。

    他们好像都是在有意地挑动着对方敏感的神经,最后争吵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花瑜对着他的背影喊,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花瑾头也没回地冲出病房。

    他们其实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真的反目成仇,以前好像糊弄人似的“心灵感应”也不是他们信口胡言,纵然嘴上说着另一套话,他们心底还是很清楚对方真实的心情。

    花瑾闹了一个月的别扭,一开始几天只顾着生气,在心底翻着旧账,后来就只想着“明天就去道歉”,然而结果就是一天天的拖延。

    踩在青春期的尾巴上的少年,还有意无意地在意着“面子”。

    而潜意识里更害怕的,是面对自己伤害到了妹妹这个事实。

    然后某一天,父母突然打来电话,说妹妹又突然昏迷,刚刚被推进了手术室。

    花瑾立刻把所有的顾虑抛之脑后,但就在他走出校门之前,天灾突兀地降临了。

    他被困在学校里很长时间。

    等到幸存的师生们终于接受了天灾降临的事实,并开始慢慢向外探索的时候,花瑾第一时间想办法去了妹妹的医院。

    那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医院外墙满是怪物啃咬撞击的痕迹,地面还有一道道裂痕,当时还发生了几场地震。

    残破的十字标志摇摇欲坠,哐当一下砸在花瑾面前,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从此那片废墟就成了花瑾挥散不去的梦魇。

    最后支撑着他重新站起来的是同伴的呼声,他们扒开了废墟的一角,本该是爆满的病房区,下面却空无一人。

    没有人类的残骸,也没有血腥的气味。

    就好像整个医院的人都在大楼倒塌的那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或许是逃走了,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们一定还活着。

    后来进入游戏,中间某个世界之中,他看到另一个队伍中的“花瑜”。

    她一眼就认出他,上来就说你

    长得好像我的哥哥。

    她说自己叫“花瑜”,能说出过去的一些事,以前生过一场重病,快要死掉的时候意外进入了游戏世界,凭运气熬过了第一个关卡后,系统奖励治好了她的病,代价是过去的记忆她都记不太清楚了。

    但她看到花瑾的第一眼就觉得亲切,过去很多零碎的记忆碎片也随之冒出来了。

    那时候,对于其他人来说,“花瑜”是一个好的队友,但作为妹妹的身份其实错漏百出。

    但那一刻花瑾什么也没想,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太好了。

    她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就好像潜意识的深处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安全舒适的壳,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一下子缩了进去。

    谁知道他们未来还有真正回到现实的一天呢。

    然而在现实回想起初遇时,花瑾又立刻注意到了最能支持沈玄意的证据——

    花瑜从来不会叫他“哥哥”。

    ……

    等倾诉完的花瑾闭着眼睛躺下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凌晨。

    朝窗外看一眼,天地交界的地方好像已经亮起了微光。

    楚辰离把花瑾架到了自己房间。

    将他放到床上之后正要离开,花瑾迷迷糊糊间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眯着眼睛问他:“你真的不知道那个通道在哪里吗?”

    楚辰离再一次地回答他:“真的不知道。”

    花瑾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自顾自地呢喃着:“我想去找小瑜……”

    跟在后面进来的穆言深就没有楚辰离那么温柔了,一把扒开花瑾的手扔回到他自己身上,又随手把被子蒙上去。

    “就当你妹妹和家人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异世界不好吗?”

    自欺欺人这种事儿你不是应该很擅长的吗。

    穆言深腹诽了几句,到底还是没把这句挖苦的话说出来,哪怕这时候花瑾根本听不见。

    楚辰离把蒙住花瑾脑袋的被子往下拉了拉。

    花瑾从被子下面露出脸,就已经是彻底睡着了。

    穆言深瞄了眼被他霸占的床,很自然地对楚辰离说:“离哥你去我那儿休息吧。”

    楚辰离跟着看了眼花瑾。

    穆言深说:“他都这么大人了,不会真的在睡觉的时候把自己闷死的。”

    楚辰离又看了眼穆言深。

    穆言深立马改口:“……我觉得这种时候他可能更希望一个人冷静一下,平复一下心情。”

    楚辰离点了点头。

    两人路过客厅,忍不住顺手收拾了一下才开门出去,这时候外面天色已经亮了不少。

    不过今天他们没什么任务,完全可以继续自己的休息时间。

    但还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另一道脚步声。

    楚辰离回头看了一眼,这两天刚刚熟悉起来得少白头正从楼梯口探出脑袋,看到楚辰离有些衣衫不整地跟在穆言深身后——其实是为了扶花瑾,但骆云舒显然不知道,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浮夸的惊讶。

    他本来想躲起来,但楚辰离一个眼神扫过来,他还是选择了乖乖现身。

    “咳咳,”骆云舒望了望天花板,然后语速飞快地说,“如果晚上睡得不习惯的话,我们这边可以帮忙免费换成双人床的。”

    穆言深顺着他扫过的视线看到楚辰离敞开了一些的领口,黑着脸抬手帮他系上扣子。

    楚辰离习以为常,视线就没从骆云舒脸上离开过,直接过滤掉他的潜台词,便说:“谢谢暂时不用——你来找我们有事吗?”

    骆云舒不是闲着没事专门跑来刷存在感的——还是负向的那种,他是真的有事。

    “哦,会长让我转告楚哥,你一个朋友过来了,如果你想见的话可以直接过去,趁现在他们还不怎么忙。”

    骆云舒从资料夹里撕下一张便利贴,他原本是准备在门上贴个便签就走了,这会儿正好就直接贴到楚辰离手背上了。

    “这上面是他们的宿舍地址。对了,为了方便联系,两位还是趁早去注册申领一个通讯器比较好。”骆云舒飞快地瞄了他们一眼,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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