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秋,奉天城。
雪还未下,气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在距离大帅府不远的地方,有一座道观,叫天齐庙。天齐庙会曾是奉天城内最热闹的庙会,尤其是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五至四月初一,烧香、商贩、游客、卖艺的人络绎不绝,堪称奉天城的狂欢节。不过眼下日军攻占奉天城,整个城市已沦为日军的根据地,市民纷纷四散逃难,就连这座昔日兴盛的道观也是紧闭山门,冷清至极。
天色渐晚,已是日暮时分。高耸的山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来人身材高挑,带着一顶毛毡帽,穿着深色短袄裤子,还蹬着一双九层新的皮靴子,浑身上下倒也算时新,他东张西望一阵后,蹑手蹑脚就闪进了庙宇。
道观里冷冷清清,早已不见人影。
来人轻车熟路,径直绕过钟鼓楼、长廊、偏殿,就直奔东岳大殿而去。大殿木门被厚重的铜锁锁住,他翻动双指,变出一根细铁丝,轻挑慢旋,很快就开了门锁。
那手法娴熟利索,显然是个老荣。自古三百六十行,又有五花八门一说,这做贼的行当又叫荣行,小偷也被称作老荣、小绺子。老荣有单独行动的,也有有组织有纪律的,上到贼王,下到望风、捏盘子、提铃铛的,等级森严,各有地盘。话说这东北三省就有四个贼王,其中奉天城的贼王正是以开锁技术见长的六圣手黎光耀。传说这人右手有六个手指头,一手可以同时开六把锁,尤其是他的多生出来的尾指,又细又长,指甲带钩,不但偷东西了得,破锁更是一把好手。也正因为如此,只要习承于黎光耀的门人,没有不精于破锁的。
来人轻松破门,推门而入,雄伟的大殿展露在眼前。
这天齐庙又名东岳庙,供奉的是东岳大帝,八九米高的泥胎金身塑得活灵活现,只是眼下时局不同,大殿内除了神像外,案台上原先摆放的铜烛台、银盏、金碗都不见了,甚至连部分神像手中的法器都被人拿个精光,仿佛遭人洗劫了一般。
“这些化把子啊,说你们啥好呢,都逃命了,还不忘把杵儿都拿走,这叫小爷情何以堪?”男子插着腰,噘着嘴,脸上是盖不住的丧气。
这男子说得是江湖春点,即黑话,化把指的就是道士,而杵儿就是值钱东西。他很不甘心地又搜了一遍,突然抬头盯住了东岳大帝略显丰满的肚子上,哼了哼说道,“看来只能掏点神仙的肚里货了。”
所谓肚里货,就是装藏。
凡铸大佛神像,皆要装藏,以应五脏。不过这装藏也分上下,上为藏,是放在神像体内,多以五金、五木、五石、五药、五布以及明镜、经卷等物居多,寓意五脏、神识和仁义礼智信等;而下为镇,是藏在基座之中,多以金银为主,所以又被称为镇金。大点的道观庙宇,神像之下的镇金那都少不了。
藏镇金容易,但是想要取出来却没那么简单,一来泥塑神像高大厚重,除非以重物暴力砸开推倒,否则绝难成功;二来高僧老道常常会在藏镇金之处加设机关,若是贸然开启,不得要领,反而会伤了自己。
奉天城内原白塔寺内有一金佛,传闻下藏佛主舍利和无数宝石,有个叫王麻子的毛贼盯上了这块肥肉,想偷了卖给日本人发笔横财。这人在贼道里级别也不算低,手段也不差,他挑了一无风无月的夜晚,偷偷潜入白塔寺,从金佛的背后开了个口子,想钻进去先偷装藏,再取镇金,这大佛有七八米高,体内都是中空的,王麻子个子不到一米六,黑瘦得像只猴子,又会点缩骨功,本来钻进去是绰绰有余,但不想这人刚进了金佛体内,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缚住了,他越挣扎捆得越紧,最后活生生地被勒死在大佛体内,最后过了冬天尸体开始发臭了才被僧人发现,这金佛体内居然藏着这么个盗贼尸体,尸体被发现时姿态更是极度扭曲可怖,骨头寸断。这事情一传出,说书的人就开始在各大茶楼绘声绘色地描绘,说这金佛体内藏了条冬眠的巨蟒,这巨蟒乃是佛主的信使,专门在它体内守护宝物,那天王麻子钻进去后惊醒了巨蟒,就被这蟒蛇给捆住了,活活拧成麻花状。
其实贼道里的人都知道,奉天城这地方哪有什么巨蟒,而且金佛完整,没有开口,体内怎么也不可能有活物,这么多年有也给饿死了。王麻子遇上的是一种独特的机关,叫千绳套月。这金佛只有背后一个薄弱口,一般贼人偷装藏都会从背后打洞进去,而这千绳套月就是从入口开始设置一圈又一圈的绳索,这人只要一钻进去,就会触发机关,被绳子捆缚住,而且越挣扎越紧,最后整个人会像扭麻花一样被拧成螺旋状,死状极惨。
所以,纵然各大庙观佛神众多,不到逼不得已,没有几个老荣会去打装藏镇金的主意。一来这事触犯神威,二来也不知道会遭什么道。
眼前这座东岳大帝神像,背靠墙壁,稳若磐石,想要像王麻子一样直接从后背开洞太过费力了,再所谓盗亦有道,盗窃庙宇道观之物本就损阴德,所以能尽量不破坏神像,取一点点自己需要杵儿就走,也算给自己积攒子了。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黑铁盒子,这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若是有点见识的老荣见了,必然要大惊失色,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六小弦。铁盒一侧的凹槽里拉着六根铜弦,每拨动一根弦,就能弹出一件独特的工具,可切割、破锁、拆砖、销金、上墙,可以说是老荣行响当当的一件神器了。
这六小弦据说是当年奉天贼王黎光耀的独门利器,他能有六圣手这个名号,除了右手生了六根手指外,还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个神奇的六小弦,传说他六根手指可以同时控制六弦,让这个小小的盒子发挥出让人惊讶的力量,尤其是最后一弦的威力更是非同小可,只有他的六指同时操作才可以驾驭。只是不知为何,这件赫赫威名的神器会落到这个籍籍无名的男子手里。
男子轻轻地拨了下铜弦,这第一根铜弦叫“一弦鼠”,铁盒的两侧各弹出一个钩子,一拉钩子便是一条又细又长的金属丝线,这丝线上生有又细又密的锯齿,所以也叫做鼠齿,拉动间,细线就会像锯子一样切割,便是胳膊粗的铁索都能给锯断。
男子将一侧钩子定住,而后绕着神像的底座开始缓缓地拉动鼠齿,呼哧呼哧声中,这鼠齿线很快就破入缝隙之中。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神像已经完全与基座分离,男子又顺着一侧的经幡而上,爬上木梁,而后借着大殿的梁柱,设了几个滑轮,用绳索层层环绕,在神像的脖颈处、手肘处又绕了几圈,如此多次,就像给神像上了捆绑一样。
这种独特的系绳方式叫七捆八缚千斤坠。顾名思义,就是利用滑轮组和大梁的借力,在重物和大梁上各捆绕七次和八次,一个人都能使出千斤之力,提拉起比自身重几十倍的重量。
贼道和变戏法这两个行当之中,善用绳索之人不少,尤其以津门杜家的神仙索最为有名,这绳子技法常见的有“一结、二定、三缚、四兜、五网、六阵”,所谓“结”,便是利用绳子打出各种功能不同的绳结,比如九眼金刚结、蝴蝶结、藻井结、九龙结等,这是绳技最初级的手法,而“定”就难一些了,需要在绳子一头打一个活结圈套,而后甩向远处某个固定点,既可以套取物品,也可以在高处搭建绳桥逃生。这六种技法越往后越难,到了第六种“阵”那就不是一般的绳技了,而是要精通奇门遁甲和机关术,利用绳索设下诸如千绳套月这样的机关,比刀枪都厉害百倍。
这男子能使出绳技中的缚术,说明在贼道里水平已经不低了,至少是个下六门的修为。他拉了拉,试了下绳子的坚韧度,而后说了声,得罪了!就从大梁上跃了下去,只听得咯吱一声,这上千斤重的泥塑神像竟然被这一百多斤的男子拉倾斜了下来,神像面朝前方俯去,眼看就要倾倒,在半空中却又受到两条侧绳拉扯,险险地悬停住了。
“神仙上吊,抱歉抱歉!”男子咧嘴笑了一声,拱手道,“让您老还要撅腚给小爷看,怪只怪那些化把子走前抹得太干净,我袁小飞虽算不上什么奉天大盗,但也断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不过呢,拿人钱财就得心怀感激,您这泥胎呢,我还是得给您保住,省得说小爷做事太绝,不讲道义,失了祖师爷的规矩。”
这个叫袁小飞的男子拍了拍手就跳上基座,这基座上果然贴着一张黄裱纸,上面还有朱红字迹和鎏金大印,这分明是一张镇符。装藏有藏符,镇金有镇符,都是设计者用来驱散邪祟保护宝物的,袁小飞顺手撕了镇符,就看见这基座上露出一个方形的铜盘子,方中有圆,二十四块铜板环环相扣,均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案,好似二十四山星罗盘。显然这是埋镇金时老道设下的机关,就跟现在的密码锁一样,若想要顺利打开铜盖,就得将铜盘上的文字和图案转到正确的位置。
袁小飞顿时傻眼了,开锁、掘墙、揭瓦、下索他多少会一些,但是解开这样的古代密码锁,真的非他所长,毕竟术业有专攻,这种机关锁非得一些懂奇门遁术的道士才会解开,当然有一些木匠也懂得这些奇术。他摁着这些铜板一阵胡转,但罗盘没有丝毫反应,既没开启也没收拢,这人渐渐没了耐心,但转念又一想,越这样费着力气藏着的,就说明这里面越是有值钱的宝贝,说不定这里面就是个很罕见的宝物。
这么一想,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人又取出六小弦,右手拇指轻轻拨了下第二弦,铁盒子另一边弹出一根大头针粗细的银针,细看之下可见银针上有竹子一般的节,一环一环,共有九节,这个工具叫九环针,又名二弦蝎,银针在弦的控制下可以曲折,朝任何方向转动,还可以弯曲成不同形状,犹如蝎子尾钩,可以说是破锁的神器。
当年奉天贼王黎光耀就是靠着这九环针,破开无数精巧的锁,成就了其威名。据说十多年前,张作霖专门在洞庭春饭店设下百门千锁宴,邀请东北三省最有名的的四大贼王前来献艺,这饭店分别有东南西北四个入口,每个路口都设了百道关卡,近千把锁,张作霖只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来晚了便要吃闭门羹,这吃不到饭是小事,丢了面子是才是大事,所以四大贼王也是各显其能、竭尽全力过关。最后,只有两个人顺利到达了宴请的金辉厅,其中一名是吉林的贼王,叫祁东候,早年间人称窜天猴,因为他身子骨极软又轻,最擅长夜里飞墙上瓦,徒手能爬三丈高的墙壁,上了屋顶只需揭开两片瓦,就可以缩身而入,无声无息盗取财物,成名了后大家不好意思再叫这名字,就改称通臂神猿,意思是通天入地,缩骨成寸,犹如西游记里的通臂猿一般。这人呢一把锁都没破,直接在金辉厅的顶上开了个缝,钻了进来,虽然方式不太雅,但也算是展现了他特长。而另一位就是奉天城的贼王,六圣手黎光耀,是凭着一把锁一把锁打开,硬是在两个时辰内开了五百把锁,到了大厅,他还叫十个人在后面跟着拿大朱漆盘子装着铜锁,就像带着一份厚礼,着实是叫张作霖开了眼界。
千锁宴让黎光耀一战成名,但也很快就惹祸上身,张作霖想招纳他到自己麾下,但这人偏偏不喜官场军阀,脾气也倔,硬是不去,可不是得罪了张大帅,过几天一纸令下,黎光耀就成了头号罪犯,这奉天城的贼王就彻底不知所踪,再无消息,有人说黎光耀北上去了吉林,取代了祁东候,成了吉林的贼王。也有人说他一路南下,去南京霍霍g的地盘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正应了福祸相依、祸福无常的道理,做贼的就是做贼的,就该躲在阴影底下做事,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哪怕本事再高,抛头露脸多了,名声过盛,始终是要招来杀身之祸。
题外话少叙,话说袁小飞将九环针顺着铜盘的缝隙伸了进去,他再一拉弦,银针就开始弯曲,像个小钩子一样,袁小飞耐心地控制着钩子的转向,沿着缝隙轻轻钩动,寻找连接点和锁芯,过了片刻,果然就找到了关键点,用力一拉,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中间一块铜板就弹了上来。
袁小飞大喜,扣起了铜板,他再一用力就将整个铜盘完全掰起,只是他再往里细细一望,瞬间就面如死灰。
妈的,这下面居然是个七踩斗拱锁……
所谓的斗拱锁是一种十分罕见的锁,或者说它不算是一种锁,而是一种营造工艺,类似于建筑之中的斗拱,利用木板的斗和拱叠加交织,将上下两层牢牢锁闭在一起,这种锁最高级别可达到七层,犹如七踩斗拱,层层繁复,十分复杂,若不得要领,除非将整个基座都拆下来,否则根本无法开启。
能设下七踩斗拱锁的人想必也是个了不起的高人,传说中洛阳有一个世家专门设计这类复杂的机关和锁扣,这样的锁只有他们本家的弟子才能解的开,硬拆是绝对拆不下来的。袁小飞暗骂了一声倒霉,不过对于什么样的镇物居然需要用这么复杂的锁来保护,还是让他很好奇,他还欲再细看,突然听得大门口传来了嘈杂的破门声。
糟了!是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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